半月槐南 第3章 03换魂

李回乐行走在捉鬼楼中。

独自一个人被困在捉鬼楼中多年，没有人比李回乐更熟悉捉鬼楼的一切。任何一个人在一个地方住上这么久，没吃没喝没人说话，就会跟她一样，把楼内上上下下每一个缝隙都看过、找过、摸过。

九天灵阁纹饰为九重宝塔，宗门内的九重宝塔闻名遐迩。故长余洲其他宗门仿制塔制建筑时，总会选择避过“九”层，表示尊敬。

故而捉鬼楼展示在外的层数共七层。地下一层，地上六层，其中负一层和第六层只有长老及掌门有资格进入，弟子一般拿到的是第一层到第四层的通行令，少部分优秀弟子能拿到第五层。

李回乐的通行玉牌，只能进入从第一层到第四层，无缘第五层，不过无论第五层还是第六层都不是李回乐此次的目标。

避开楼内的其他弟子，李回乐进入第四层。

第四层内空空荡荡，没什么弟子，不过捉鬼楼内，除了避开弟子，还有一样必须避开，那就是鬼，捉鬼楼捉鬼楼，其中自然有鬼。

形态各异的鬼魂漂浮在空中，它们有的只是团黑雾，有的人脸若隐若现，有的红光大盛，朝李回乐扑来。她拿出黑色的木梆子敲击起来，鬼魂们都停了下来，悬浮在空中，静止不动。

李回乐在墙上摸索着，打开四楼内的暗门，暗门里是一条走廊。走廊内，数倍于外边的鬼魂齐齐望向李回乐，凶光毕露。她飞快敲击手上的木梆子，控住鬼魂动作。

李回乐沿着墙壁，避过所有鬼魂朝前，尽头是一面漆黑的木墙。李回乐缩进木墙和柱子中间的空隙，她屏住呼吸，慢慢停止敲击黑色木梆子。

鬼魂们没有即刻恢复，它们僵硬地漂浮着，只能朝前或者向后，离木墙最近的鬼魂僵硬地朝前移动，待到与木墙接触那一刻，黑色的木墙瞬间消失了，李回乐抓住这一时刻，蹿了进去。

长明灯的光芒映在黑色的木墙上，木墙前矗立着黑色的石像。

这座石像足有九尺高，站在黑色底座上，底座材质是跟跟墙壁一样的木头。石像双手放在胸前，似乎等待着什么东西被放上去。

石像的位置有些奇怪，不在正中央，也不是紧紧靠着墙壁，而是距离墙壁约一丈，类似的石像在务虚门山门正前方也有一座，每日被杂役清洁得一层不染，相比之下，这个房间里的石像就有些可怜了，石像上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头顶、鼻尖、袖口、领口、衣角这些突出的地方斑驳不堪，显得整个石像又脏又破，这是务虚门开宗祖师的雕像。

“你成立了务虚门，建了捉鬼楼，每一代弟子都将捉鬼楼视若珍宝。”李回乐仰望着祖师像，想起前几日务虚门掌门的话。“所以我欠你一个道歉。”

她轻点脚尖，一跃而上，整个人站立到祖师像的掌心。站稳十息后，底座发出短促沉闷的声响，祖师像缓缓地向下沉，先是脚底、小腿、大腿、再到胸、头，整个石像连带着李回乐一同没入黑色底座中。

底座内昏暗，李回乐摸索着四周，找到了一扇半人高的铁门。李回乐取出匕首，比划着插进门缝。匕首是早已准备好的，刀刃上抹着牛油。

这扇铁门关着不知多少年，接缝处都是铁锈，强行打开来怕是会发出刺耳的咯吱声。确认每一个角落都润滑到，李回乐用刀尖卡住铁门，手腕使力。铁门发出“吱”的一声，很轻微，李回乐屏息半晌，确认没有听到其他声音后，手上继续动作。

铁门外是一条通道，四周都是坚硬的木头，空间仅容一人通过。李回乐用匕首去划，硬是没有在木头上留下一丝痕迹。捉鬼楼整栋塔楼都是用这种黑桉木建造的，无比坚硬。

通道上下都是靠一条长长的悬梯，悬梯从铁门上方向下伸延，像是深入无尽的地狱。

这条通道隐藏得极好，无论从捉鬼楼外侧还是内侧都完全看不出它的存在。刚刚那间停放着雕像的房间只是一个障眼法，少数好奇心强的弟子探索到雕像房，以为这就是捉鬼楼最大的秘密，心满意足地离开，却不知真正的秘密近在咫尺。

想让祖师爷雕像下沉，至少要往手上添加五十斤以上的重量，对祖师爷至少都保留着一丝尊重的务虚门弟子永远无法探知，雕像房内真正要隐藏的是一条通道。

一条可以通向任一楼层的通道。包括捉鬼楼不为人知的负二层和第七层。务虚门祖师建造的塔楼，最终还是九层。

九天灵阁的“九”！九重宝塔的“九”！

除了这条通道外，负一层和第六层也有办法前往负二层和第七层。“恐怕那些血肉，就被放在这两隐藏楼层之中。”

李回乐先去比较近的第七层，那是一个夹在塔顶和第六层之间的夹层，空间不大，李回乐很快找完了，没有什么收货。准备前往负二层时，她抓住梯子的绳索，往下望去，“也不知底下是人间还是地府。”

负二层是塔楼最宽阔的楼层，李回乐借助记忆在其中穿梭，鼻翼翕动，寻找着血肉的味道。深血珠应该和血肉放在一处。

“要不是担心乱跑被发现，我真应该带条狗来，根据气味寻找真不是我的长项。”大概找完负二层的三分之一时，李回乐停住脚步，那股血肉味变得清晰。

收拾好身上所有物品，李回乐打开能保持活物的储物袋，一条赤红、不过食指粗细、手臂长度的小蛇蹿出来，在她手臂上缠绕几圈固定住，昂头吐舌。李回乐点点蛇头，安抚赤蛇凶性，又拿出一样东西塞进嘴巴里——这是能暂时抑制嗅觉的药，她怕里面味道太重，把自己熏晕了。

李回乐伸展身体，攀墙而上，悄悄潜入前方的房间。

房间内灯火通明，四面墙上八个烛台各放着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把整个空间照得发亮。一半空间向下凹陷，灌满血红的池水，李回乐庆幸自己闻不到味道，这么多血肉，怕是臭气熏天。

血池中，浸泡着密密麻麻的“丝线”，“丝线”由下往上，从黑逐渐转换成红色、淡红色、……，这些丝线原本应该是白色的，只是在夜明珠的照耀下，最终变成略发青。“丝线”连到一座高台上。

李回乐好奇地将视线转到高台之上，只看了一眼，想要呕吐的感觉汹涌而起。

她捂住自己的嘴巴。上一世，李回乐被很多人追杀，也杀过很多人，对尸体、内脏早已无感，毫无恐惧，可高台上那个人再次引起李回乐的不适。

高台上锁着一个人。四肢、喉咙、盆骨被铁链紧紧扣在台上。喉咙下方到腹部被全部剖开，血液和内脏却丝毫不受影响，仿佛并没有裸露到空气中。喉咙往上是一张俊俏而不失稚气的脸，丹凤眼悠悠转动着，瞳孔深红。“丝线”是那人脑后的头发。

李回乐家在一座小镇，那里信奉祭祀，年末的祭祀典礼上，每家每户都要出一头畜养的猪，褪毛破腹，清理干净血液和内脏，让徒剩血肉的猪趴竹条编织而成的支架上，朱砂在白皙皮肉上画满祈福图案。

典礼正式开始前，全镇所有人家都要将处理好的牲畜搬到祭祀场，镇里请来的天师手持拂尘，在台上又唱又跳。台下一只又一只猪排列开来，远远看去，宛如活牲畜趴地跪服，腹部中空。

而台上的少年——无论从身高、相貌都显示出这是一名跟李回乐年龄相仿的少年——莫名让李回乐觉得他与那些祭品没什么两样。

当然也有不同，祭品已经死去，而少年还活着，他的表情，他的眼睛如此灵动，表明着他还活着。

“怎么做到的？身体变成这样还能活下来。”李回乐想。

她正欲继续观察，却猝不及防对上少年眼睛，对方表情先是一愣，紧接着爆发出无与伦比的不可置信和喜悦，仿佛命在旦夕的姑娘看见英雄救美的侠客。

“你……你……”少年捋顺唇舌，急切道：“我不想死！你救救我！！”

“我叫姜映舟，是苍穹的重要人物，非常重要。”姜映舟道，很明显他不太擅长于展现自己的价值，脸庞微红，带着窘迫。“我的护卫一定在掘地三尺地寻找我，只要你帮我发信求救，他们马上就会迎接我。”

“苍穹？恕我直言，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宗门。 ”李回乐说。她在撒谎，她知道有个苍穹，但诚恳来说，她不觉得姜映舟提到的苍穹正是是她知道的那个。

那可是真正的庞然大物，比九天灵阁有过之而无不及。

“怎么可能，你没听说过苍穹王……”姜映舟反应过来，一下子停住嘴，像被掐住脖子的野鸡。“这里是哪里？我是说，这里是哪个洲？”

还真是她知道的苍穹啊，李回乐惊讶。务虚门内居然有人本事大到如此地步，连这样的人都敢动？

又或者，真正敢动的另有其人？

“这里是长余洲，离这最近的大宗门是九天灵阁。”李回乐道：“我没猜错的话，苍穹是其他洲的宗门吧？洲与洲之间的距离何止万里。你真的认为，你的护卫能收到你的求救？ ”

失去最大筹码，姜映舟垂下头，额发盖住眼睛，脸色白得发亮。

李回乐走近姜映舟。近距离下，姜映舟的被剖开的上半身一览无遗。他的五脏六腑颜色鲜红，漂亮得不像凡物。尤其是姜映舟胸腔处的心脏，平整光滑，李回乐从未见过任何一颗心脏，如姜映舟的心脏一般美丽，就好像，就好像，举世无双的……宝玉？

她的神色陡然一凛，瞳孔缩小，可惜太迟了，她的手早已被蛊惑着触摸到姜映舟的心脏。

扑腾！扑腾！扑腾！

手中脏器剧烈跳动着，温度霎时间升高，仿佛手心里捧得不是心脏，而是一团炽热的火焰。炽热这头野兽咬破李回乐的指尖，疯狂钻进血肉。疼痛！灼烧带来的疼痛席卷李回乐的一切感知，远远超出她的承受范围，她的视觉是烈焰，她的听觉是爆炸，嘴巴里能喷出火焰！

燃烧！

燃烧！！

无尽的燃烧！！！

李回乐感觉自己就像经受着烈焰焚烧的干柴，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她已经看不清前方，身体瘫软地向下坠落，求生意志却向上攀岩。

不想死！李回乐这般想着，她埋入一汪清泉，清凉感铺面而来，挽救她于烈焰之中。

李回乐睁开眼，正正好对上那一汪清泉时的眼睛，瞳孔黑白分明，鼻梁略凹，像是被谁打断过一样。

‘李回乐’：“……”

‘姜映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