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前夜的里亚斯首都,夜色甜蜜。
这是元旦的前夜。在里亚斯,首都所在的这个时区将是整个帝国最早迎接新年的地区,人们的庆祝热情从早晨开始一直持续到深夜。无论是街道上,还是那些高高低低的建筑中,横跨午夜的派对随处可见,所有人都在准备迎接276年的第一次钟声。
“生命实业”总部大楼,今夜本应无人加班。但临近十二点时,白烨还是出现在了大楼的电梯里,凑近摄像头,刷了自己的虹膜,然后按下顶楼的按钮。
电梯无声攀升,再停下时,门后是一座占据了整个顶楼的偌大跃层。
跃层内没有亮灯,黑洞洞的,深处传来新闻播报的声音,不大,在极度安静的空间内,乍一听像是有人在絮絮低语。
白烨循声找过去,脚步声里透着一股子疲惫。
深处那道新闻播报的声音被调小了点,一个声音问:
“年会结束了?”
沙发中央,一个黑发青年睁开眼睛,对白烨露出一抹微笑,正是路斐。
白烨生疏地解开自己身上那套礼服正装的纽扣,脱下外套后,终于长吐一口气:“简直是精神折磨。”
“你刚成为股东,还不习惯,过两年就适应了,”路斐合上眼睛,换了个姿势,把新闻调回原本的音量,继续闭目养神,“你很聪明,做得到的。”
“我感觉只是在浪费我的脑力。”白烨丝毫没有被鼓励到,费劲地拆掉勒在颈间的领结,本打算直接丢进垃圾桶,想了想,还是放回了桌上:“我去做准备,等会儿给你体检。”
路斐习以为常地“嗯”了一声。
等了片刻,白烨的声音从二层传来。
“上来吧!”
路斐站起来,走向二层的医疗室。
推开门,白烨已经换上了白大褂,摆弄着路斐看不懂的医疗设备,旁边放着几副乳胶手套。
“去躺着。”白烨眼也不抬地道。
裹着这身熟悉的打扮,回到熟悉的领域,白烨显得松弛多了,眼神格外专注。
路斐轻车熟路地在诊疗椅上躺下来。头顶是白色的灯光,让他下意识有些不舒服,闭上眼睛。
白炽灯光在眼睑上照出一片肉红色,仍然有些晃眼,路斐把新闻播报的声音调高了一些,转移注意力。
距离273年春天下东区的那场闹剧,已经过了将近三年。相比三年前,他的身形瘦削了一些,相貌和气质也有了些许细微的变化。
执政厅和元老院以及里亚斯地下世界的纷争,在三年前魏玛.索默尔死亡的那一刻划下了句号,但更多的变化,却从那之后,开始悄然发生了。在魏玛.索默尔死后的最初三个月里,这位前任家族掌控者留下的遗产经历了一番血腥残酷的大洗牌。即便有莫里斯在背后暗中支持,路斐要想坐稳魏玛的位置也不是一件易事,而在完成了权力的交接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着手处理那些魏玛生前没有告诉他的秘密,其中,就包括那个第一帝国的秘密芯片项目。
芯片项目——现在路斐知道了它的真实名称:神经网络战术项目。用这个秘密,他换到了莫里斯的援助,却还是没来得及阻止魏玛走向灭亡。
三年前的那一天,莫里斯究竟是真的没赶上,还是故意姗姗来迟,路斐已经不想细究了。魏玛刚死的头一年里,他反复地思考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最终,只得出了一个结论:导致魏玛的死亡的,不是步步紧逼的殊勋,也不是投机取巧的莫里斯,而是魏玛自己。
这个结论曾让路斐痛苦过很久。
或许魏玛的潜意识里早就有自我毁灭的冲动了,否则路斐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为什么魏玛一再强调殊勋的所作所为是种不可容忍的挑衅,以至于他宁可毁掉自己的一切,也要和殊勋以最原始的方式拼个你死我活。就算没有殊勋,以魏玛在生命最后一段时间里展现出的那种精神状态来看,他这颗雷迟早也会在别的事情上爆掉。
有时候一个人求死,不是出于畏惧他人,而是因为难以面对自己。路斐想起魏玛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这三年以来,他渐渐有些理解了魏玛饮弹自尽的选择,却理解得并不透彻,似乎还有什么更深层的、他不知道的东西,蒙在一层阴影下。
“给你贴电极片。”白烨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话音刚落,一片冰冰凉凉、涂着湿滑凝胶的薄片贴在了路斐的额头,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
新闻播报的声音还在源源不断地从路斐腕间的个人终端上传来。
“……近日,新担任司法部独立检察官的法律界资深专家海蒙.狄刻,向司法部与议院分别提交了关于执政厅违宪案的调查报告。自从274年九月颁布独任执政官法案起,社会各界对于执政厅违宪的指摘始终没有平息,而负责此次调查的独立检察官海蒙.狄刻与执政厅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更让该案件饱受争议。司法部与上议院将对调查结果进行审查,审查结果将于之后公布,但令人沮丧的是,该调查不会影响次年独任执政官的就任……”
白烨贴好了电极片,回头调试仪器,听到这里,随口问道:“既然不影响,为什么还费劲查?”
路斐笑了一声,没回答,继续听播报内容。
“……多家媒体机构的调查显示,民众对于执政厅违宪案调查结果的信任度相当之低,目前来看,海蒙.狄刻当初就任时作为Beta的中立身份与专业形象带来的支持率,已经随着莫里斯.斯图亚特独任执政官地位的确定而跌至谷底。《独立检察官法》将在279年到期,但受舆论影响,该法案及相关制度是否会提前终止,目前还在讨论中。”
白烨的手指伸过来,在路斐胳膊上敲了敲。
路斐自觉地挽起纯黑色衬衫的袖子,露出精瘦的小臂,任由白烨往上面缠乱七八糟的电线。
医疗室的灯光下,他的皮肤比起三年前健康的肤色,显示出一种长久不见阳光的异样苍白。
白烨最后在他腺体靠上、后颈与头颅交界处的发根里,小心地贴上了一片极其微小的金属贴片。
“……独立检察官海蒙.狄刻系前执政厅大臣约兰达.狄刻的弟弟,众所周知,这位前大臣约兰达.狄刻,与里亚斯有史以来的第一位Omega执政厅大臣阿德莱德.斯图亚特为婚姻关系。一些政界人士认为,海蒙.狄刻的调查结果将会偏向执政厅,这是可以预见的;而也有不少人担心,在莫里斯.斯图亚特正式宣布连任,成为里亚斯史上首位独任执政官后,斯图亚特家族会成为里亚斯的实质皇室……”
白烨忍不住又问:“真的吗?”
路斐道:“变成皇室不一定,否则莫里斯不会同意阿德莱德和一个没什么大用的前执政厅官员联姻,何况约兰达的大臣职务只是为了名头上好听而已,手里一点实权都没有,和她联姻对于斯图亚特家族来说没有好处。莫里斯应该只想要自己独裁,从很早之前——”
路斐打算给白烨详细解释解释,索默尔家族现如今是莫里斯的盟友,共享着神经网络战术这个最大的秘密,而作为索默尔家族一手栽培出来的核心人物,白烨现在也是局中人了,多了解这些信息对白烨来说有益无害。
却不想刚睁开眼,他就被白烨打断:“眼睛闭回去,不许动。”
路斐的话被噎了回去,一口气闷在胸口,闭眼倒回去,顿了顿,才继续道:“……从很早之前他就有这个想法了,殊……我们都没有看出来,还以为莫里斯和前面那些执政官一样。小瞧他了。”
说完,他就不再作声,双手交叠放在腹部,静静地呼吸,时不时听从白烨的指令,做一些譬如眨眼、深呼吸之类的动作。
要是没有殊勋闹出那番下东区清剿的大动静,又在任期中间火速被第一帝国召回,留下这么一堆烂摊子,在民众间累积了足够多的不满,莫里斯究竟能不能这么快排除阻力,成功在里亚斯推销出他的独任执政官制度,那就难说了。
对于殊勋急切的复仇心理,莫里斯一定心知肚明,并加以利用过。初任执政官,就能在短短一个任期内走到独任执政官这个地步,路斐不得不感慨,莫里斯除了狡猾外,实在也是个运气很好的家伙。
莫里斯可不是什么慷慨的人,路斐早在三年前向莫里斯求援时,就做好了与莫里斯这个斤斤计较的“好朋友”博弈一生的准备。Enigma没有省油的灯,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而像莫里斯这样野心勃勃、善于隐藏,并且运气爆棚的Enigma,就更不让人省心了。现在,路斐捏着索默尔家族在两个帝国积攒下的资源,既是莫里斯的盟友,也是莫里斯眼里的肥肉,如何在达成共同目标的前提下,还能保住魏玛留下的遗产不被侵吞,这才是这三年来最让路斐头疼的地方。
二十分钟后,白烨检测完毕。
“你的恢复程度比我想象得好。上一次芯片测试选择的对象是精神病院的患者,对你的损伤太大了,我本来以为,你这次没法恢复到可以进行下一次测试的水平了,但今天的体检结果很乐观,我认为可以进行下一次测试了。”
路斐坐起来,抽了几张纸,一边擦拭头上那些黏糊糊的凝胶,一边道:“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白烨脚一蹬,转椅旋转了半圈,直面路斐,口吻严肃了一些:
“和前几次一样,不要勉强。尽管你的信息素水平在很大程度上还保留着Alpha时期的强度,但你现在毕竟是个Omega了,Omega信息素能做到的还很有限——我不是说Omega在能力上有先天不足,这个测试换成Alpha来,也是一样。这项技术原本就仅仅是为了Enigma群体量身打造的,只有Enigma才能发挥出最好的效果。”
顿了一下,白烨又道:“其实,你没有必要亲自植入芯片替斯图亚特执政官测试。如果执政官想要一支建立在神经网络技术基础上的军团,那么他应该自己来植入。”
路斐垂下眼笑了笑,对于白烨口中频繁出现的“Omega”一词,他并未表露出什么情绪:“莫里斯那边,还为时尚早。”
白烨闻言,不再劝说,又一次叮嘱道:“记住,你的目的只是要测试这个体系能否正常运行,一旦确认结果后,立即结束测试,不要浪费精力。”
路斐冷静地吐出一句“知道了”,拨通了一个通讯号码:“让监狱那边做准备吧,我们要送给莫里斯一份大礼,祝贺他的连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