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雪埋径,那朔北扶风的琼枝在山岩处傍古成诗,点点寒梅在冬日香远益清,韵味酣沉。
山径之上,两道身影相对而立。
“你,可是心悦本世子?”晋砚沉声说完这句话,呼吸骤乱,错开眼神,不自在地别过头去。
一句话惊起滔天巨浪,如同奔涌的潮水滚动翻腾着倾落进黎七的心间。
“啊?”什……什么意思?黎七的第一反应是疑心自己听错了。
转而不知想到什么,反应过来的她如同被天雷劈过,里焦外嫩。顷刻间瞳孔放大,双颊霎时如同在盛夏的炉火中炙烤过,红得就差冒烟了。
——我心悦世子久矣!
如一粒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忽然激起一阵涟漪,电光火石间她蓦然想起几个时辰之前她为了躲过明月的质问而编出的谎话。
晋砚这定是听……听到了……那句话。方才已经恢复镇定的黎七一时又呆了去,脑中一片紊乱,根本思索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回答他。
上下两排牙齿相抵,咬住嘴巴上的软肉。黎七努力在脑海中辟出一方清明,细细理清楚几个关键点。
一,晋砚不曾发现她是女子之身,也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二,晋砚听到了她在大帐中忽悠明月的借口,并且将她的“心悦”之言当真了。三,晋砚因她误会她是断袖,因此对她生了厌恶之心,所以想要逼走她。
理清楚这些,黎七咽了咽口津,憋红了脸,不知作何解释。
她只能含泪吞下这误会,顿了顿,她含糊开口道:“世子,您……都听……听到了?”
晋砚的眸光飞速掠了他一眼,又快速移开。却发现面前那少年似乎也是眸光乱飘,极为惊慌。
晋砚抿唇,见对方亦是不甚自在,自己心下比之先前倒是平静了许多。
他冷漠言道:“你最好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本世子平生最厌悖逆伦常之事,断袖之癖简直是荒唐至极。”
黎七暗恨自己脸皮还不够厚,明明是假的,她竟也觉得面似火烧,羞耻得紧。断袖……想必自己在晋砚眼中节操碎了一地。
一咬牙,黎七破罐破摔,索性坐实了晋砚的话;“世子,情之一字,属下难以自控。若是世子厌弃了属下,等到海清河晏时,属下自会离去。绝不劳烦世子费心。”
晋砚不乐意让她留,她还不想待了呢。
若是到战乱平定时,晋砚依旧无谋反之心,她自然也没必要时刻盯着他。到时候,换副面孔相貌、换个身份。再买个大宅子,一个人住着。悠然自在,没有打打杀杀的日子不知比如今好上多少倍。
“只是现下,”黎七忍下臊意,继续道:“晋国战乱频出,沙场刀剑无眼。属下实是不忍见世子亲临战阵,受杀声惊扰。愿为世子马前卒、手中刀,先行于前,破阵折关。”
“黎七自知在雪营一众兄弟中,属下最是无用。我也知晓世子智谋无双,功法亦是少有敌手。但属下一片赤忱之心,为世子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念在这些年的苦劳上,世子便将我留在身边吧。”
黎七眼尾染上一点嫣红,喉中带些微哽咽。
晋砚见到面前的少年举起右手做发誓状;“世子若还是担心,属下可以发誓。”
少年眸光清澈,双膝依次着地,郑重虔诚;“黎七发誓,从今以后,定会'克己守礼’,绝不敢再亵渎世子,对世子生出那般龌龊的心思。”
黎七为表自己的诚意和决心,决定在晋砚面前好好表现一番。因而特意在常见的誓词中挑了几句最阴毒的来咒自己,“若有违此言,或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或英年早逝,福薄短命。”
她本就不相信这些天定的命数,自己的命运合该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况且,也不可能真的对晋魔头动什么心思。对于一个毫无可能应验的誓言,还不是想怎么发挥便怎么发挥。
“好,”晋砚微微颔首,“极好!”
黎七只身长跪于地,面色磊落。因视线平视,也就未能看到晋砚阴沉得可怕的面色。
她只是听到晋砚又用他那惯来冷漠的声音一连道了两个“好”字。
黎七心中一喜,想来晋魔头应是对她的这番自证满意得紧。
*
听那跪在地上的少年噼里啪啦说了一堆之后,晋砚额上隐隐有青筋暴露。
他唇角扯开一个沉冷的笑,见他这誓发得如此干脆,心中莫名地不爽利。
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别扭什么。按理来说,这样的结果正是他所求的,但现如今听到这样的话他却只觉得胸口如塞了一团棉花似的,一阵阵的窒闷。
不再去管地上的那人,晋砚未置一词,转身按剑上马,疾驰而行。
黎七望着狂奔而去的白马,缓了缓从地上站起来。起来的那一刻眼前又是一阵晕眩,她这才想起来原来自己还是个伤员。
伸手揉一揉膝盖,黎七陷入沉思。
晋砚的心思向来难猜,不过他虽常冷着个脸,但对于没出口否决的事八成便是不反对了。黎七深谙他的脾性。跟在他身边两年,对于如何得寸进尺地在他身上讨些便宜,还是颇有些心得的。
在她立誓之后,晋砚再没说要将她从雪营除名的话,想来她应是可以理解成自己又可以留下来了。
那这会儿去追上他也当是没什么问题的吧。
黎七摇头笑笑,有那么一刻觉得自己像是对小媳妇死缠烂打的极品恶霸,也难怪晋砚每每见到她总是头疼。
哂笑一声,抛开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黎七一脚踏上马镫,利落地翻身上马,朝着晋砚纵马离开的方向追去了。
*
晋砚驾马回到原先的队伍中,经过齐钰、洛靳时,连个眼风都不曾甩过去。
洛靳的眼珠子像铁钉似的钉在晋砚身上,带着几分好奇,几分探究。他招招手,和齐钰道;“你说世子和黎七这是怎么了?”
虽没见着黎七,倒也不担心他的安危。毕竟看世子平日子对他的恩重,绝对是舍不得对他下手。
齐钰将洛靳脑袋扳正,顺手赏了他一个爆栗;“主子的事你少管!”
洛靳咧着嘴角“嘶”了一声,横了齐钰一眼。回过头来却仍不见收敛,一门心思八卦去了。
*
不久之后,黎七也跟上了这支远调的大军。她不远不近地跟在晋砚的白马追光之后,晋砚自然也注意到了身后那人。
只是二人一路无话,两人只要稍近些,周围的气氛便不太对劲了。
从调军赶往渭东已经行军三日。
洛靳发现,自从那日之后,世子和黎七愣是没讲过一句话。
世子从前商讨军情总是要带上黎七的,如今却是只召了自己与齐钰二人,对黎七视若无睹。
倒是黎七,有意无意地,许多次都腆着脸往世子跟前凑。摘了果子说要给世子先尝,拭剑的时候也不忘带着世子那一份。
那些讨好的意味太过明显,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殷勤得简直不正常。比之从前黎七那不冷不淡的性子,如今这番举动不知热络了多少。不过那都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世子从不带搭理他的。
真是稀罕事!黎七到底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世子的事。洛靳多次想从黎七的口中撬出点什么,均铩羽而归。因而他整日为这事儿抓肝挠肺,心痒得很。
*
夜幕四合,三军整顿休息。
洛靳只下马寻了块空地坐着,便又盯起了那奇怪的二人组。
眼看着不远处的黎七又往世子跟前凑了,而世子则是径直越过他,面无表情地换了块地方。
瞧着世子那傲娇的模样,洛靳不由乐了。世子年纪不大,却素来沉冷端方,几乎是鲜少有外露的悲喜。想不到他耍起脾气来竟是这般模样。仔细品来,使得倒还是孩童般的幼稚手段。
果然黎七在世子眼中是比他们这些弟兄要特别些的。只是这个中缘由,洛靳也没想明白。
没能等洛靳弄清楚心心念念的事情真相,这个深夜,一封急报在黎明之前送到了晋砚手上。
传信兵从马背上摔下,将信递到晋砚手上的那一刻,如释重负。不过须臾,那人骤然脱力倒地。
晋砚蹙眉,俯身下沉,两指合并压在他的颈间查探气息。片刻后,眉目更冷了,伸手探到士兵倒下时捂着的腹部,只觉一片湿腻粘稠。
——血。
晋砚直起身,厉声道:“三军听令!”掷地有声。
靠坐在古木上,或是阖目在荒野中的士兵纷纷睁开眼睛,迅速起身听命。几十万人,无一人出言抱怨。
这便是晋砚从岭南一路便带在身边的亲系部队。规行矩步、军容整肃。
他双眉深锁,然后正颜厉色地继续发令道:“齐钰引铁骑全速先行,六个时辰之内务必到达显安城。一经抵达,分兵戒守城池。若城守抗命,无论其人,皆斩!”
“是!”齐钰拱手领命,领铁骑加急而去。
“所有步兵丢弃行囊铠甲,急速行军。此距渭东六百里,三日之内务必赶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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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立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