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居到广州的头一个夏天,林澈常靠书架上的小说消磨时间。
那会儿在林澈眼里,书房是个神秘的地方:三面墙上都嵌着书架,高高矮矮的书脊分门别类地码放,小说在正对着门那面墙的右上角,攀着椅子、踮起脚便能够上。那些书封面漂亮、名字古怪,有眼熟的《三国演义》和《红楼梦》,却没有她爱看的《海蒂》或者《窗边的小豆豆》。
第一次踩在转椅上去摸这些小说时,林澈抓着书架的隔板,使劲伸长手,摸到了一手的灰尘。脚底下的转椅发出危险的嘎吱声,座板猛地下沉一下,她吓得缩起右脚踩上书架第二层的隔板,低头看到椅子没坏,才敢重新放下脚。走廊里响起脚步声,她扶住书架,小心翼翼地蹲下身。
“阿澈?”陈楚推开书房的门,“什么东西响啊?”
林澈瞪大眼睛蹲在椅子上,觉得座板似乎在摇晃,罪恶感捆住了她的脚踝。
“哥哥。”她低下脑袋,一动不敢动,“好像是椅子坏了,对不起。”
通常碰上这种情况,母亲都会开口责骂。但陈楚没有。他走上前,捉紧转椅的椅背:“先下来。”
林澈爬下椅子,站到一旁。她看见陈楚两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使了点儿劲,又弯下腰检查。在那漫长的几秒钟里,她不安地抠弄手指,既担心母亲赔不起椅子,又担心挨母亲的骂。可没过一会儿,陈楚便直起身,扭头告诉她:“没坏。”他拍去手上的灰尘,脸上有他惯常的、不像笑的微笑,“下次不要站在上面了,容易摔下来。”
垂着脑袋点点头,林澈不敢吱声。她说不出理由,但有的时候,陈楚似笑非笑的表情比母亲的责骂还要可怕。
“想看书吧?”他把转椅推到办公桌底下,又问她,“要看哪本,我帮你拿。”
这才抬起眼睛,林澈往书架顶层的某个方向指了指:“绿色那本。”
一整排小说之中,只有那一本是绿色封皮的。她看到书脊上写的是“苏菲的世界”,这个书名像母亲给她买过的《夏洛的网》。林澈想,网就是夏洛的世界,那《苏菲的世界》应该是个和《夏洛的网》差不多的故事。
然而陈楚抬头看了看,伸出的手又放下来。
“这本你看不懂。”他说。
“为什么?”
“太复杂了。”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就像母亲在说“浅色的袜子容易脏,要穿深色的”。
“哦。”林澈不再反驳,也不再提问。她想了想,又指向另一本:“那我想看那本蓝色的。”
蓝色的那本是《可爱的骨头》,她猜写的是狗的故事。陈楚将那本书抽出一半,似乎犹豫了片刻,才抖掉书上的灰尘,拿下来递给她。林澈接过书揣进怀里,看看另外两面墙上的书架,视线滑过那几排塞着《法治天下》、《法规汇编》和《香港律师法规资料编译》这类厚书的架子。这些书放在书架中层,封皮老旧发黄,却没有积灰。
“这些都是你的书吗?”
“不是。”陈楚举高两只手,把书架顶层那几本歪倒的书挪放整齐,“这里的书都是爸爸的。”
“那些小说也是陈叔叔的啊?”
“对。”
林澈看向书架最底层那一套《十万个为什么》,它的一端还夹着两本《大众天文学》。
“那这些呢?”
“也是爸爸的。”
“但是陈叔叔不看这些书。”林澈想不通,“我以为这是你的。”
她知道每次她玩哥哥电脑的时候,他都在书房看书。要是这里的书都是陈叔叔的,那哥哥看的是谁的书?
站在书柜跟前的陈楚仿佛没听见她的话,只在专心致志地摆弄那一排小说。他仔细调整书与书之间的间隙,直到把《可爱的骨头》留下的空缺彻底匀开,才收回手,拍了拍沾上灰尘的肩膀。
“谁买的就是谁的。”他告诉她。
《可爱的骨头》不是一个关于狗的故事。
读完第一章的那天晚上,林澈梦见了一片黑黢黢的玉米地。她从没见过玉米地,所以梦里的玉米地更像她在奶奶家见过的甘蔗地。然后她梦见狭小、漆黑的地窖,梦见掉在地上的毛线帽子,梦见一个看不清脸孔的男人,还有他冰冷、黏湿的嘴唇。他的身体太沉了,压得林澈几乎喘不过气。她发起抖来。恐惧点燃了她的胃、她的喉咙,她开始剧烈地抽泣,慢慢从睡梦中哭醒。
那个时候,林澈还不很明白书里的女主角苏茜在地窖遭遇了什么。她唯一真正读懂的是,即使苏茜求饶、哭泣,她的邻居哈维先生也还是杀死了她。所以,等终于意识到那些恐怖的画面都只是噩梦之后,林澈躺在床上,一面抹眼泪、一面抽气,总算明白了她害怕的原因。
她想,不管是逃离地窖,还是穿着干净的纱裙上台表演——只要有人特别想去办一件事,却发现无论如何都办不成……就都会感到害怕。
可是苏茜不只害怕,她死了。拿身上的毯子擦干眼泪,林澈吸一吸鼻子,又躲进被子里,悄悄哭起来。
她第一次对“死亡”这个词留下印象,是在南岳大庙。
那一年的年初,奶奶车祸过世。父亲在大年初一带着全家人乘车去南岳,烧香祈福。一路上汽车颠簸,发着低烧的林澈蜷在母亲怀中,迷迷糊糊地吐了好几次。后来她伏在母亲背上进庙,半睡半醒间把脸埋进母亲羽绒服的帽子里,直到父亲将她叫醒,将三支又长又沉的高香塞进她手里。
“澈妹陀,起来上香,求菩萨保佑你娭毑①在那边过得好咯。”
林澈不记得那个门殿的模样,也不记得那间寺庙的名字。她只记得高墙的方洞里有火光燃烧,热浪熏眼,香芯明亮。父亲把她抱起来。举着比自己还高的佛香靠近左边的香炉,林澈一直仰着脸,望着香芯顶端那三线薄薄的轻烟。她从没有问过“那边”是指哪边。
“菩萨会保佑娭毑不?”她坐在父亲的胳膊上,轻声问他。
“会的。”父亲说,“这些都是冥香。把我们的香也插上咯,插稳一点,莫倒了。”
香炉中高香林立、烟雾缭绕,低下头便能瞧见厚厚的、松软的香灰。父亲扶着林澈的手,把高香插进香灰的深处。香芯闪烁,灰烬抖落。她在袅袅香烟中眨着眼,觉得奶奶就像香灰,从高香上边落到了高香下边。
来到广州以后,林澈发现在这里很难看见数字“4”。小区里没有“4”栋,楼房里没有“4”层;升降电梯中的楼层按键里,“3”和“5”之间没有断层,“13”和“15”之间也没有空缺。陈运恒说,这是因为粤语的“4”读起来像“死”,有忌讳。当时林澈不懂:他们怎么会因为怕“死”,就让“3”后面跟着“5”,假装“4”从来都不存在?
直到梦见自己变成地窖里的苏茜,林澈才知道,死亡也不都像香灰。在那种阴暗、湿冷的地窖里,恐惧会把灵魂吹得膨胀起来。她想象它越来越大、越来越轻,等死亡到来的时候,它便轻飘飘地飞起,飞到高得看不见的地方,像电梯按键里的“4”那样,假装从来没有出现在地面上。
“妈妈,什么是强.暴?”第二天的晚饭餐桌上,林澈咬着筷子问母亲。
母亲愣了愣,陈运恒夹菜的手停下来。
“什么强.暴不强.暴的,你哪里听来的词啊?”母亲的表情有些不耐烦。
“书里写的。”林澈扶着饭碗说,“苏茜就是被强.暴了,然后被杀的。”
两个大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问苏茜是谁。他们的表情让林澈觉得,她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
“强.暴就是强迫发生性关系。”陈楚的声音突然横进来。他把香甜的丝瓜汤舀进碗里,语气那么平静,给了林澈继续追问的信心。“对,强迫发生性关系。”她看到陈运恒又露出笑脸,“这个刑法里也写了,就是强.奸。强.奸是犯罪,要坐牢的。”
“什么叫发生性关系?”林澈还是不明白,“就是亲嘴吗?”
“不是。”母亲说。她的眉毛皱在一起,眼睛盯着盘子里的四季豆,就好像要在四季豆没有去干净的筋上看清密密麻麻的答案:“发生性关系就是……就是生小孩要干的事。唉,我也讲不清,你长大以后就知道了。”
那强.暴为什么是犯罪,为什么要坐牢呢?没等林澈问出来,母亲的筷子便伸到她眼前,用力敲了敲她的碗边:“行了行了,莫问了,吃饭。”
林澈低下头,拿筷子扒开碗里的米饭。她觉得母亲对“强.暴”这个词的忌讳,很像广东人对死亡的忌讳。回想起书里那间阴冷的地窖,林澈依然不很清楚什么是发生性关系,却对母亲的忌讳很能理解。她想到梦里变成苏茜的自己:活着的时候,身体像香灰一样落下,灵魂像气球一样飘升。那是一种身体和灵魂同时死亡的感觉。
八月的第三个星期六,母亲带着林澈在新学校的宿舍楼领到了校服。
新学校的建筑都是白色的。小学部和中学部的教学楼相对而立,中间隔着圆形的花坛和四角对称的草坪;高高的圆柱撑起白色长廊,环抱、连接教学楼、宿舍和饭堂。林澈跟着母亲穿过一条又长又直的廊道,在教室推窗深绿色的玻璃上看见林刺葵细长的影子。一张张单人课桌藏在影子深处,四四方方,桌面平滑。她记起旧学校的课桌:长长的桌子,布满划痕和缺口,两人共用。
“没有黑板。”林澈说。他们经过教室的前门,她看清了讲台后面那块光滑的、金属边的白板。
“白板跟黑板差不多。”走在前面的陈楚回过头,“在上面写字要用白板笔,不用粉笔。”
林澈点点头。她想到男同学故意用指甲刮擦黑板的声音,牙齿发酸、身体一抖,捏紧了母亲的手。
女生宿舍在廊道的尽头,玻璃门上贴着告示:“男士不得入内”。于是只有母亲领着林澈上楼,在三楼尽头的自习室找到分发校服的老师。“林澈……哦,就是那个新来的插班生。”扎着马尾的女老师在登记表上寻到林澈的名字,“哪里人呀?”
“湖南人。”母亲替林澈回答。
“湖南的辣妹子是吧?”女老师露齿一笑,背过身去拿校服,露出灰T恤背后一片深色的汗渍。桌子、椅子和地板上堆满了衣服,每一套都用透明塑料袋包着,一捆一捆地摆放在一起。林澈见她从房间这头走到那头,在这一捆里抽出两套、又在那一捆里抽出两套。
走廊两端的窗户微微敞开,闷热的空气又厚又重,吱吱转动的吊扇也搅不动。林澈转开视线,望向旁边那间宿舍。并排摆放的小床,清一色的蓝床单;雪白的墙上挂着油画,每张床的床头都有一只小小的、带锁的储物柜。盯着那副油画瞧了一会儿,林澈只看到绿色、蓝色和黄色的颜料混合在一起,还有介于这些颜色之间的色彩,她叫不出名字。它们大片大片地铺开、延伸又旋转,层层叠叠,交汇、碰撞又断裂。有些像丝绸,又不大像。林澈认不出它画的是什么。
“来,这些都是你们的校服——”女老师把最后几包衣服抱到她们脚边,拿手肘擦了擦脸上的汗,“夏运服、秋运服和冬运服各两套,夏制服和冬制服各一套,还有一件毛衣跟一件大衣。这都是今年的,你们检查一下,要是码数没错就签个字。”
“一年有这么多衣服呀?”母亲惊讶地蹲下身,一套套翻看。
“是啊,平时都穿这种运动服,冬天可以加毛衣或者大衣。”女老师捡起一包白色的制服,“这些制服是有活动的时候通知穿才穿的。”
林澈也蹲下来,伸出一只手,隔着塑料包装摸一摸那枚红色丝带系出的蝴蝶结。她觉得它有点儿丑。
“呃,那鞋子有没有规定要穿什么样的?”她听见母亲问。
“鞋子没规定,穿运动鞋就行了。”女老师又抬起手背,擦去鼻尖上的汗水。她的目光移向林澈,右手摸进鼓鼓囊囊的裤兜:“你是走读生是吧?我也姓林,你喊我林老师吧,我是生活老师,带一二三班。以后吃饭你要是找不到位置就找我,每个班吃饭的桌子都是固定的。”掏出一打用橡皮筋捆好的卡片,她找出一张递给林澈:“这是你的放行卡,收好了啊,每天都要带着,不然放学了出不去校门。”
那是一张蓝色的卡片,两面都贴着塑料薄膜,“姓名”后面的横线上有蓝色墨水写出的“林澈”。她接过来,看看卡片,再看看林老师。
“谢谢林老师。”她想了想,问道:“那要是我忘带了怎么办?”
林老师笑了。“不要还没开始就想着忘记了怎么办!”身旁的母亲推一把林澈的脑袋,低声呵斥,“我给你买个卡套,到时候挂脖子上。”
林澈抿紧嘴巴,抬头去看对面的老师。对方脸上还挂着笑,鼻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听你妈妈的。”她说,“要是忘记带了,就要找班主任开放行条咯。”
悄悄点一点头,林澈认真端详她的脸。她记住了林老师有些发黄的牙齿,还有深深的梨涡。
回到家以后,母亲便锁上房门,给林澈试穿校服。
夏运服是薄薄的短袖和短裤,面料柔软,款式宽松。“蛮好的,都穿一样的也看不出差别。”母亲一面给林澈脱下上衣,一面喃喃自语,“有两套,那校服还是要天天洗,不然尽是汗臭味。”
林澈脱掉校服短裤,身上只剩一条裤衩。
“要用手洗吗?”
“丢洗衣机里洗,你哥哥的校服也是机洗的。”母亲将她脱下的校服整整齐齐地叠好,又拿起窗台上那件新买的连体泳衣给林澈,“但是要记得我交代你的事,晓得不?”
“晓得,短裤②要自己洗。”林澈说。她把连体泳衣拖到地板上,拎起肩带踩进去,费劲地往上提。“还有袜子。”母亲帮她穿上肩带,抻平胸口的褶皱,“以后等你要穿内衣了,内衣也要自己洗。”
泳衣夹住头发,拽紧了林澈的头皮。她疼得龇牙咧嘴,扭着手臂将头发硬扯出来,嘟囔一声:“哦。”她希望自己能晚一点穿内衣,那样就能少洗一件衣服。
母亲蹲在她跟前,拿手背拍了拍她的胸脯,很痒。林澈缩紧身子、抱起胳膊,吃吃笑起来。母亲也笑。末了,她又把林澈拉到跟前,三下五除二地套上一件上衣,交代道:“开学以后,你陈叔叔就会买一台电脑放在书房。到时候你要玩电脑就在书房玩,不要去吵你哥哥。”
“好。”
“你去你哥哥房里玩电脑的时候,他也在房间里不?”
脑袋从上衣的衣领里钻出来,林澈摇摇头。
“哥哥在书房看书。”
“嗯。”母亲应一声,又把泳衣叠好,放进脚边摊开的行李箱。林澈坐到床边穿裤子,望着箱子里的吹风机、牙膏和牙刷。母亲背对着她蹲下身,将一顶皱皱巴巴的遮阳帽塞进了网格里。帽子底下有一瓶盖子脱落的防晒霜,用保鲜袋裹得严严实实,没有漏出一点儿乳白色的霜。
“你哥哥上初中了,作业会很多,你少去他房里玩,听见没有?”
林澈提着裤子站起来,调整一下裤腰的松紧带,蹲到箱子边上。“好。”她说。
再过半个小时,他们就要出发去深圳的海滩。林澈想象一种与天空不一样的蓝色,想象海天相接的样子。母亲说她四岁去青岛旅游时见过海,还从相册里翻出了当时的照片。可林澈对大海没有留下任何印象。她想,她一定是见过大海的,但她也可以说自己从没见过大海。这是一件怪事:两种完全相反的说法,对她来说都是真相。
食指不由自主地伸进网格里,林澈拨弄起了那顶米色的遮阳帽。
“妈妈,哥哥是不是不喜欢我们啊?”
母亲塞泳镜的动作一顿,脸上浮现出林澈熟悉的表情。她知道她又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
“干莫子问这个喔?”母亲瞪住她的脸,“哥哥跟你讲什么啦?”
“他没讲什么。”
“那你干什么问这个?”
“不晓得。”
母亲瞪了她一会儿,终于垂下眼皮。“你哥哥比你懂事,懂事的细伢子心里肯定都有委屈。”她压一压箱子里的衣服,低声告诉林澈,“就算他不喜欢我们,对我们有礼貌,客客气气的就可以了。你不要管别个心里怎么想的,自己做好自己的,对别个也友好一点。”
“好。”
“好好好,只晓得好。平常不要发懒经,看到哥哥做事也要去帮忙,记住了不?”
那还能说什么呀?林澈抱着膝盖,点一下脑袋:“嗯。”
母亲探过身子,在行李箱的这头找到拉链,呲呲地拉上。而后她扶起箱子,坐到林澈的床上,环顾这间小小的卧房。“我前面告诉你的也要记得,晚上睡觉一定要锁好房门。”她说,“不管我去不去值晚班,都要锁上。”
大梅沙的海和林澈想象的不大一样。沙滩边挤着乌泱泱的人群,波浪间有密密麻麻的人影起伏、飘荡。细沙烫脚,海水咸凉,灰蒙蒙的蓝天越来越薄,消失在白色的海平线上。不论天空还是大海,都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颜色。她望着海面上一条浮动的白线,头皮被**的阳光烤得滚烫。
“妈妈,那条东西是什么?”
“那是防鲨网。”
“防沙网是什么?”林澈蜷起脚趾,抠弄海水在沙滩上留下的小洞,“海里有沙子吗?”
“海里有鲨鱼,所以用网子隔开。”陈运恒走到她身旁,笑容满面。他打着赤膊,脸庞黝黑,一手一只橘红色的泳圈。偷偷瞟一眼他肚皮和小腿上的体毛,林澈发现它们粗黑、拳曲又茂密,看起来就像某种凶猛动物的毛发。梦里那间湿冷的地窖忽然从脑海中掠过,她不由往母亲身边挪了挪,两手抱住母亲的腰。她看见陈楚就跟在陈运恒后面,他偏脸看着海面,手里也有两只泳圈。
“鲨鱼会吃人吗?”林澈问。
“当然会吃人哪!”陈运恒抛高眉毛、口吻夸张,“所以不要游太远,知道了吧?”
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林澈抱着母亲的腰,眼睛望向防鲨网,脑中想的依然是那些体毛。她知道父亲的体毛也很茂密,它们生长在他的胸脯、肚皮和小腿上,像一丛丛黑色的小草,被行人的脚踩压,弯弯曲曲地倒在皮肤上。有时父亲在白天睡懒觉,林澈就会偷偷掀开被子,在他的腿上拔草。她不明白,为什么陈运恒的体毛不像小草。
母亲接过陈楚拿来的小泳圈,往林澈的脑袋上套。泳圈撞到她的头顶,滑过胳膊,落到腰间。林澈不情愿地抓着它转动一下,前后看看。她会游泳,父亲教过她。
“这个游泳圈好硬。”
“这是救生圈。”陈楚递给她一副粉红色的泳镜,“海里面有海浪,要带着救生圈才安全。”
而母亲拍开林澈抓在救生圈上的手,将绑在救生圈上的两个绳圈移到她手边。
“手就抓在这里,抓紧一点。”母亲告诫她,“一个救生圈的租金都是一百块钱,莫搞丢了。”
林澈记得,那种硬邦邦的救生圈很结实,也很轻。海浪打过来的时候,救生圈托着身体起伏,从不让海水扑到脸上,却把身体一点一点送回岸上。靠近沙滩的水中人太多,救生圈碰撞着救生圈,没有游动的余地。她卖力地蹬动两条腿,迎着海浪,试图游到更远的地方,又一次次被冲回岸边。母亲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被海浪打得节节后退。她的脸颊在太阳底下生出大片不自然的红色,凹凸不平,像密密麻麻地浮在海面的救生圈。
“澈妹陀!”母亲反复喊着,声音几乎淹没在嘈杂的人声和海浪声里,“莫游太远了,听到没有!”
可林澈还是一个劲地往远处游。她说不出原因:有的时候,母亲正警告什么,林澈便偏要去做。她完全是无意识的,就好像母亲的警告从耳朵输入她的脑袋里,被一种神秘力量翻译成了相反的指令,操纵她的身体去执行。这种神秘力量并不总是出现。它出现的时候,母亲往往会管它叫“脑壳短路”,仿佛那是一个潜在的缺陷,会出其不意地让林澈的脑袋发生故障。
周围的人越来越少,海浪也越来越高。被碧蓝的浪涌高高掀到顶端时,林澈看到了那条被海浪抛高的防鲨网。它已经离她很近,白色的浮筒牵出一条长长的线,在翻涌的波浪中上下起伏。陈运恒的话回荡在耳边,海洋公园里的鲨鱼从脑海中浮现。林澈忽然感到恐惧。就好像海水冲褪了她身体里那种神秘的力量,让她意识到比起杂乱、粗黑的体毛,海底鲨鱼张开的血盆大口更加可怕。
海浪再次将她掀高,也将她的心脏掀高。落到低处,林澈便蹬开双腿,背朝海浪,想要往岸边逃。
林澈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就在她转过身的下一秒,海潮扑向她的头顶,吞没了她的身体。泳镜的吸盘离开皮肤,海水灌进泳镜,冲进鼻腔。她张开嘴咳嗽,于是又将大口大口的海水吸进喉咙。层层海浪碾过身体,她腾动四肢、胡乱挣扎,感觉到救生圈脱出脑袋,在涌动的水浪间消失无踪。她张开被海水刺痛的眼睛,瞥见碧色的海水,黄色的细沙。冰凉的液体流进她的胸口、她的食道,她觉得自己几乎与海水融合在一起,脑仁发冷、肺腔疼痛,想要咳嗽,却又无法呼吸。压在她身上的海又厚又重,她时而被压向海底,时而被推向海面。她看到自己挥舞的手,看到涌动的水浪和破碎的阳光。
她知道自己要死了。除此之外,她眼中只有无尽的海。金色的光在海水中流动、跳跃,她看见蓝色的水流,也看见绿色的浪层。她看见它们大片大片地铺开、延伸又旋转,层层叠叠,交汇、碰撞又断裂。
然后,突然间,林澈撞上了什么东西。她的左臂被捉住,身体被拖出海面。冷冰冰的海水从头发间流下,她眼前发黑,扑腾着双手,试图抓住救她的人,却什么也抓不到。翻动的海面没过她的下巴,她吃进一口咸水,剧烈呛咳起来。海浪抚过身躯,慢慢将他们带向海岸。那只手把她的胳膊捉得那么紧,直到她的脚掌踩到柔软的沙滩,也没有松开。
发软的膝盖有些打抖,林澈扑跪到沙滩边上咳嗽,喉口和鼻腔深处都又涩又酸。救她上岸的人一屁股坐到她身旁,重重地喘气。
“怎么啦?怎么回事啊?”她听到母亲惊慌的叫喊,“澈妹陀你的救生圈去哪里了?!”
“她被浪打到了,呛了几口水。”陈楚的喉音出现在林澈身边,话语间还带着停顿和喘息,“救生圈冲走了,估计要在岸边上找。”
母亲冲到林澈跟前,急得又打又骂。她看到母亲脸上涂着一层薄薄的白色乳膏,闻到母亲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药香。她不记得母亲骂了什么,也或许根本没有去听。她只是想到新学校宿舍里的那幅画——那一刻她在想,不知道它画的是海,还是死亡?
那天晚上,他们在深圳的一家宾馆过夜。双床房内又加了一张床,林澈和陈楚睡两边,母亲和陈运恒则挤在中间那张床上。
林澈在深夜醒来,听见低低的啜泣声,还有床垫中弹簧的嘎吱声。她的床摆在靠窗的位置,躺在窗子下方的阴影里,能瞧见路灯隔着窗帘投下一方朦胧的光。那光铺向中间的床,照亮了被子拱起的轮廓。被子在动,底下传来母亲呜咽般的声音。林澈知道,母亲和陈运恒都躲在被子里。
“妈妈?”她轻轻地喊。
被子不动了。过了一会儿,母亲从被子里面探出脑袋,小声叫她:“澈妹陀?”
她的头发很乱,脸上没有眼泪,说话时也没有鼻音。林澈闭上眼睛,假装自己从没发出声音。被子于是窸窸窣窣地盖上。几分钟后,床垫又开始嘎吱嘎吱地响动。她隐约猜到他们在干什么,又不很明白。
翻身面向墙壁,林澈重新睁开眼。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抠刮墙上的墙纸。她听着那嘎吱、嘎吱的声响,想起白天在新学校见过的课桌和白板,想象触摸它们、在它们的表面写字的感觉。她突然想到,她会在那样的教室上课,讲台上站着她从没见过的老师,周围坐着她还不认识的同学;而她以前的同学依然坐在她熟悉的旧教室里,听老师讲她没听过的课,在课桌底下偷吃她没尝过的零食。他们像生活在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即使没有她在,她的老师、同学和朋友也照旧在上课,玩耍。
林澈觉得害怕。她躲进被子,拿枕头蒙住脑袋,不再去听任何声音。
她又想起《可爱的骨头》里描写的抽水机房。苏茜死后,她的妈妈和赖恩警探在那个抽水机房碰面,他们相互亲吻、彼此拥抱。那个时候,林澈觉得赖恩警探把苏茜和妈妈割裂了。就像现在,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把林澈从另一个世界割开。它那么小心,好像要从盒子里偷吃一勺冰淇淋,再仔细地把表面抹匀,不留痕迹。
脚注:
①娭毑:方言,对老年妇女的尊称,也可特指祖母。
②短裤:此处指内裤,地方叫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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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