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心告诉这人,要治伤便赶紧给自己治了罢,现下里看你这般犹犹豫豫的,一心里只顾着替你着急,连伤口上的疼痛都几乎觉不出来了。
他见着这人对自己小心翼翼,一方面虽也替他感到急躁,另一方面里,却有一个小声音藏在心中极深的地处,匿着声响轻轻悄悄地笑着。
他从未面对过这般多的复杂情绪,心里一时杂乱,就像一个毫无经验的厨子,对着摆在面前的巨大铁锅手足无措,只晓得将手边材料一股脑儿地都往里倒。于是那甘甜苦辣咸涩淡,便一时间都含混在一般味儿里头,那里还有什么条理,压根儿分不得清什么来源去处。
他自己都已是一团乱麻,满腔焦躁无处释放,那笑声还要在一边捣乱着来,便毫不意外地惹过来他一顿斥:林柯才初清醒,便碰上这样一件糟糕事,他身子上仍且难受着,也来不及调息,便要分心费神来照料你。你却还能笑出声来,可不是明摆着地缺些良心么!
那小声音便也毫不客气地反驳:是,你可真算是有良心了。但我还不就是从你心里边生出来的想法么?你倒是捏着良心自个儿问问,瞧着他替你揪心,急你所急痛你之痛,连照料自己都顾不上,醒来第一眼先要瞧的便是你——瞧见这些的时候,你那心里当真就不曾有过半分欣喜?
你安的是何等腌臜心思,你自个儿心里最是清楚。却将自己摘得光明磊落,拎着这么个罪名便要往我身上栽,果真是那霜台妖宫里走下来的弟子,便是对着身边最亲最近的人,都是打得一手好算盘那!
虞子辰下意识地便要反驳:我不曾!我——
却一时间卡了壳子。
那声音所言句句实话,他似乎当真,无从反驳。
“......子辰?”
“嗯?”
他给这唤声叫将回些神志来,搭在膝上的手背被身边人拍打两下,林柯讲话的声音里边浸了些微笑意:“伤着你了,是我不好,但你却也不必郁郁寡欢成这般模样罢。”
虞子辰顺着他手的指向看过去,见这人面上都不见半分紧张意思,不作多想,三两下掀了侧腰里裹缠的白布。果然自己腰腹上那道形状可怖、他预估着须得小半日来止血的狭长伤口,不知不觉之间竟已愈合了个五六分,浅麦色皮肉上边趴着一道八脚虫似的疤痕,然而毕竟是生生给剜去了一块肉,那疤痕结着并不很牢固,时不时地还会从边缘里渗漏些血色出来。
十来点浅绿颜色的荧光围在空中起起伏伏,瞧来竟跟真正在夏天里乱飞的萤火一般无二。虞子辰叹了一口气,一时间竟觉有些他不愿承认的空空落落。他当着那人是在心疼自己,于是内里纠结半晌不愿下手,谁料对方却只是在思索一个减轻疼痛的寻常方法。
那他方才同自己的一场激烈辩斗又算是甚......
“子辰,你可有在听我讲话?”
林柯有些皱眉地看着眼前这人。
......似乎自今日在山石底下寻着人的时候起,子辰便时常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样。然而这人魂魄是自己亲自从黄泉岔道之上护送回来,着魂也是经着他手,若有半分残了缺了,他如何可能觉察不出。
难不成,是那天雷火光炸裂时候,掀起的山石正巧砸了这人脑袋,力道巨大,落点也寸,于是竟将人给硬生生砸傻了去?
林柯给自己这设想惹得一笑,心里自知并非如此,却又忍不住要悄悄地想,这人好容易生得这样一个聪明脑袋,若是真傻去了,那便也太过不值当了。
人若是有了些小聪明,便也总是喜欢要乱想,这人大约也只是在胡乱想着些什么有趣事物罢。过后便问他一问,若他是愿意讲述的,自己也是想听得很。
只是他想着这般事情的时候,那面上神色瞧上去也实在过于糟糕,一张脸是煞白颜色,两个瞳仁却是漆黑,若是给四围环境略作个变化,那是真能扮成个幽鬼出来吓人了。
他实在有些瞧不下去,才要厚着自己面皮来讨对方一个笑。分明是自己发疯伤了的子辰,将人医好算是天经地义;他倒好,治好了人却偏偏还要对着人来卖乖,弄得好像那人若是不肯原谅他,倒要变成理亏那一方了。
虞子辰的目光聚到他脸上来了,那眼光里有明显的心虚,这人大约还不曾意识到:飘忽闪烁的,像是细雨里边飘飘仄仄的黑翼蝶,叫人就想一掌捉来拢在手里,拿自己的指尖耐心安抚那对瑟瑟闪躲的黑颜色。
......林柯轻咳一声,提醒自己赶紧收回这些乱七八糟的小想法。
他得先将面前这延了又延的事儿给办完。
于是匀一匀气息,开口道:“子辰,解了衣衫,给我瞧瞧你身上其他处的伤。”
虞子辰:“......啊?”
他第一个反应便是摆手,一面摆手一面竟还有些想要往后退缩的姿态,谁晓得那是因着尴尬还是些什么别的情绪:“不了不了,你方才也只给我身上来了那么一下,又没有伤着别的什么地儿,我没什么事。”
林柯看他一副欲逃不逃的模样,心里尚不曾冒出什么想法来,手上倒先快了那么小半步,游鱼逐水似的追着人那袖子过去,恰巧扯住一个边角——
呲儿——
虞子辰一个激灵。
林柯手上捏着那片碎布块儿,黑颜色,薄薄小小。他一个洁身自好的正人君子,何时做过撕扯人衣衫这般的粗卤事;偏偏撕的还要是这样一个巧妙位置,真是不说上一句“意蕴深远”,都有些叫人讲不过去了。
那小半幅袖子就躺在自己手上,一动不动,自上而下像被写满了“乖巧”二字。林柯想,不都说什么物似主人形,这小东西真是半点儿不像它主人,那人倒是无心,殊不知就是他随手丢留的一小丝些微残影,落到自己身上,都能被做成午夜梦回之时最最能够折腾人的旖旎妄念。
这东西扔也不是,留着便更不是,妥善处理的法子,也不知道究竟能问谁的好。林柯迷蒙之中一抬头,眼中诸般思绪尚不及收回深处,却恰巧撞进去身边人一双直照过来的目光里边。
虞子辰见着这人半晌不肯归还那布料,心里其实有些茫然。只道难不成林柯拿他这霜台宫传讯专用的布帛,是真有什么着急用途的?若是那般,可不是只要同他开口便好了么,况且这身布衫脏成这般模样,早便已经用不得了,可不比回头取过一件要来得好......
却不晓得,虽是说那武林江湖就是个用来染人的染坊,然而他一个浑身带毒凶名在外的家伙,虽也生得俊美潇洒,毕竟有些一出口就会没了命的鬼话,是无人敢胆冒着这大不韪来讲给他听的。
传言都说这虞刺猬脾性古怪,若是谁讲了这话触了他霉头,哪怕就只是个误会呢,雪塘毒一旦沾身入血,哪里还会给人活命的机会。
故此他是真不晓得这些深深浅浅的明征暗喻,只觉得林柯的行径很是奇怪,怪异得教他周身都在发闷发热般地难受。
海上的风又起来了,摇摇晃晃,不甚稳定,像是初学步的小娃娃。那仿佛丝竹的声音又在远远近近地环绕着,林柯缠挂在树枝上的白发被披拂了几簇下来,有粗有细,摇晃垂坠在两人中间,就像下了一张半遮不掩的白纱帘幕,除了平添些风雅,再没有别的什么作用。
然后哪......
啊,然后他的视线越过一簇晃悠着碍手碍脚的素雪色发,瞧见坐在身侧的对方,忽然就毫无预兆地抬了眸。
林柯的那双眼,是真的太漂亮了:一对冰冻如同死物般的翠绿眸子,颜色上近乎透明,却在举眸而来的一瞬间,有一道极明亮的辉光,如同骤雷烈风一般,炽烈鲜明地一刹而过——
那对眸子里边,映满、装满、盛满的......
都是他的模样。
只是他的模样。
一颗心怦然狂乱起来。
一人是猝然狼狈,一人是做贼心虚,两道目光似游鱼刹那相碰,又倏地相互移开去,只留下两条遒然水波,就跟宣告着这里曾经存在着什么似的,原地里不紧不慢地扩散开去。
林柯面上地便少有地翻腾起些烧热感来。
他实在庆幸自己这时候还是个妖的形态,这妖与人形最大的不同之处,便是这妖身面皮是如同老树皮一般的厚。纵然现下自己那颗心就跟里边装了只疯狂的蝴蝶一般,上下左右地四下里折腾,那面上瞧着也都还是淡淡的,是个温淡平和一如往日的好模样。
自己还有这么层皮在外边披着。想起来这样一个讯息,似乎使他变得有些有恃无恐了许多。本想一扬手便将那布片轻轻丢飞了去,毕竟不是自己性子,便还是耐心转过个身去,将那小东西妥善搁在自己脚边,趁着这个机会已然收拾了面上表情,再转身回来时,便还是一对温和眼眸,面上冲着虞子辰豁朗一笑:
“来吧,解了衣裳与我看看。都是大老爷们,犹犹豫豫地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