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卿 第85章 又四曰 取遣15

虞子辰也不理会他，只将那磕碰破了的玉佩凑到自己面前来，夜色深沉，也只能见着那一点荧荧的青绿色灯，“青色示妖，这是他同我说的。”他慢了声音，却藉此掺进去了更多的威胁性：“你是妖，本应居于山林，却擅入我们人的居所，定是遇了急事，又是为何？”

那老头儿听虞子辰说破了他身份，倒也不见寻常话本里讲的、妖精被人发觉真身后的惊慌，发出一声长且低沉的鸣声，便整个儿地都镇静了许多。就似是他要同人传达的意思已经给对方估摸出些许，故此便再不那么焦急了一般。

转向一边呆了愣了的苏展，虞子辰道：“解了他的绳索罢。”

见对方一副呆呆傻傻一动不敢动的模样，虞子辰目光无声转向自己手边刀匣：“你是怕我制不住他？”

苏展心道，我是怕制不住他，更怕的却是这么个光天化日之下、谈妖论魔毫不色变的你可好？

但他这一整日里边，接连反复受了好几次惊吓，也算是给虞子辰锻炼出一颗处变不惊的心脏来了。于是听着人话解了绳索立在一边，只是自己也不肯走远，就往那屏风立柱面上一靠，右手便稀稀松松搭在了自己腰带上边。

虞子辰看他一眼，对苏展这等行为不作评价。只见得那老头儿脱去自身束缚，却也不急着逃跑，先是“嗵”的一声跪倒在地下，两手捧了虞子辰右手贴着自己额顶，缓缓屈身下去，竟是对虞子辰端端正正地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虞子辰：“......”

他细细观察了会儿，才发觉这妖怪捧着的可不是自己手掌，而是手腕，更确切些，大概该是自己手腕上系着的玉佩。

......敢情他还是沾的林柯的光。

不过别的事另说，就说在这些神仙鬼怪的事情上便，向林柯认个瘪，虞子辰还是挺心甘情愿的。毕竟林柯那般的本事，在他看来早能算是大半个神仙，只是本性与世淡然，也从不争着要展示自己功夫罢了。

这种，莫名其妙便被人带到高处，且安稳放置的感觉，对他来说，实在算是有些......新鲜？

虞子辰很难说清这是什么感受。

有些儿好奇，有些儿自豪：好奇这人在那个仙灵的世界里边，究竟有着怎样的地位如何的名声——也是同自己当初一般，江湖上的杀手队伍里边，只提起半个绰号便能教人闻风丧胆——那样么？

想也知道不可能，那般光风霁月的人儿，林柯该有的大约都是些好名声。

怎么要像自己。那些个同他合作说事儿的人，往往拿黑布在脸上裹两层，熟牛皮在手上裹三道，还要专挑出一张黑纱来，在两眼前边再薄薄地裹上一层。好像他虞子辰真有什么怪癖，一言不合便要往人眼里嘴里打毒血进去杀人似的。

万般思绪尽如洪涛，皆向虞子辰一时袭来，竟教他生出一种，自己从污泥里护住了一朵雪白花儿般的奇妙感受。这感觉将他那片心湖里边的欢喜哀乐搅得四面扬尘，心是甜的是酸的，却唯独不见惶恐慌张。

他自知自己的本事去到几分高度，不至于辱没了这么个地位，便也能心安理得地待在上边，自屏去了那些不大好的感受，只默默咂摸着心中隐秘角落里那源源不断的一点甜。

那老妖行过大礼，似乎也终于发觉了双方语言并不互通，但又急着要与人转达些什么事，于是站起身来——也就只到虞子辰的腰带那么高——伸出一手将虞子辰的宽袖向门外扯了扯，那点儿畏缩又嗫嚅的力道，竟叫虞子辰从中看出几分怯生生来。

按着虞子辰原本的性格，便是实际里边不给人为难，口头上至少也是会将这人给嘲讽几句的。毕竟在他看来，这落水狗是一定要打的；不仅要打，而且要狠狠地打，打死了是最好——毕竟死人最是安静，不会四处狂吠乱叫，惹来一箩筐又一箩筐的麻烦。

但这是他虞子辰的性格，却不该是林柯的性格。

这老妖怪的性子就是再怎么糟糕，那也是林柯属下的人。换做旁人，虞子辰可管你原先什么性格不性格，但凡是落到他手上来的，自然是他爱怎么办便怎么办。

维度林柯......是不一样的。

虞子辰深深吸了口气，捺了捺自己性子，道：“你是要带我到屋外去？”

那老妖莫名其妙地瞧着他。

这才想起对方听不懂自己言语，虞子辰索性伸手指一指自己，又指一指院子里小门的方向，摆出一个疑问的手势。

老妖见状猛地点头，又有些急切地扯他袖子。

“你这样着急，是要赶着做什么事？”

虞子辰连比带划，那老妖却像是一根筋直通到了脑壳子顶，也不看人手势的，只顾将人往屋子外边拖。不仅用的手拖，那满地黑色蛇藤也蠢蠢欲动起来了，三两地攀上虞子辰与苏展脚腕，凉浸浸地宛如毒蛇上身，竟是想将两人直接捆成个粽子便往外边送。

虞子辰手腕只微微一动，便见那刀匣里边数道银光掠起，鸟栖树般地扑落到他指间；苏展那边，右手自腰带之前抹过，锵铛一声抽出条丈来长的漆黑软鞭，那鞭梢搭落地下，竟会微微地生出些金属擦碰声，也不知那里边是缠了多少铁刺铜丝。

两人正预备着动手，不防窗子外边又一道电闪、又一颗落雷滚将下来，在半空中便轰地炸开。虞子辰只觉自己这辈子仿佛从未听过这样剧烈的声音，一时间只觉两耳嗡嗡，便连手上动作，也不禁慢了半分下来。

谁知旁边那老头儿妖的反应却更为剧烈，那电光一闪，便已五体落地；那惊雷一炸，已自先尖叫一声。虞子辰顺着势儿往下一看，只觉脚腕一松，上边缠绕的蛇藤噼里啪啦跌落地下，碎作一地黑灰，那老妖自己则趴在地下，周身觳觫不已，一动也不敢多动，全然一副殂上鱼肉的模样，甚至都不必虞子辰费事再多动什么手了。

两人对视一眼。

这东西......怕雷？

按道理说，好像也该是这样的。不都说什么雷霆乃是天地正气，妖怪之类又是吸收浊气修成的，浊物之类最畏清气，于是雷电便专克着这些妖魔鬼怪了。

但是这个妖精明显是有些道行的，也还修成了人身，虽说是不大能叫人入目罢。这样的妖，便是当面遇着行雷，大约也能抵抗上个三五回，大不了便是被劈回原形；总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只被雷声电闪挨了个边儿，便惶恐得跟个什么似的，连走路都要走不动了。

这么瞧来，这场落雷似乎是，厉害得很哪......

既如此，这妖怪的目的似乎也清晰许多了：他要么便是来寻着人类庇护自己的；要么便是他的家人好友之类，因着雷电受了伤，他便特地跑到此处求助来了。

而从他先前只顾着将人往屋子外边拖的那个架势来看，这原因显然不可能是前者。

于是虞子辰俯下|身，单手把那妖怪后衣领子提拎起来，将他立得稳当，“你跑来此处求助，却也算是跑错地儿了。这处正巧给人施了个术法，但凡进了这院子里的人，明日日升以前，就没一个能出得去的。”

那妖晃晃脑袋，半点儿不曾听懂。

虞子辰懒得同他翻译这话，不料那妖趁着她说话时候分神，忽然一个前窜，那枯旧的手指灵活异常，只听“啪”一声响，虞子辰但觉腕上一沉，那老妖已将他的玉佩擒了去，高高地窜到了房梁上。

那房梁上方空间过于窄小，能供一人低伏，却无法让人在上边流窜追捕。虞子辰指间银刀遽地脱手而出，正正击中那妖手臂，却只闻“笃”的一声空洞木响，那妖丝毫觉不出疼痛，只有些迟钝地转头瞧了雪月刀一眼。

只见得窗外又是倏的一道闪光，落雷旋踵将至。那妖像是受了刺激，大张开双臂，仰面向天，跟猿猴似地、长长地嘶鸣了一声。

那声音过分凄厉了，叫人想到孤狼失伴，野鬼哭嚎，蒿草丛里尖利细长的唢呐声。

苏展迈步上前想要动手，却被虞子辰先一步拦下，那人沉了声音，“你做什么？想要一鞭子使上去，给那房梁抽塌下来么？”

那老妖瞧着一直都像是极迟钝的，此时却忽然一个低头，正巧与仰头向上的虞子辰的视线碰了个满怀。

虞子辰极确定自己瞧见了：那妖用一对黑眼珠子朝自己深深看了一眼，而后伸出一手。那手指像是风干以后的蛇骨干，只无声无息地一张，林柯那玉佩便被他从房梁上边轻飘飘掷下。

明知道是接不住的了。

他看着那妖，玉石碎裂的细微声响已被惊雷遮掩过去了，他却分明听得好真切：

啪。

锵铛。

电闪，雷鸣，雷声里头碎裂的玉佩......

......雷劫。

虞子辰只觉自己周身都随着这声响震悚起来。

一个声音道：怎么会......

立即便被反驳回去：他又不是神人，怎么不会......

虞子辰右手成拳，随着心跳，一点一点，渐渐握紧。

他怎么......从来不曾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