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卿 第199章 又六曰 清籁24

他出手只似过分迅捷的两下电闪，啪、啪，双手便已搭在这两位青君的臂膀上。瞧着只一副浑不受力的姿态，实际上却仿佛有千钧重，叫人只觉周身血液都好似受到了如何招唤，争先恐后就要朝着那手掌心奔流。

白楸便将手心向内折，勾出个凹陷的形状来，于是一股乳白水汽倏儿弥漫开，这两位严肃恭谨的侍从，便似一对被戳出来破洞的可怜羊皮袋，噗噗过去几声响，就变作两朵钟形褶皱的粉白颜色花。

直至到了这般境地，玉墀之上的青皇方无可奈何地搁了手上笔。他的下颌扬起来，这下两人终于算是面对面；然而在这之中的一个，又拿一只藕荷掐丝白银面具来遮掩了自己大半张脸，便不能叫人轻易瞧见自己面上神情了。

白楸一张口，便是单刀直入：“你这小虞美人在城外弄出来那般大动静，现下又领着一群人正冲过来——你可想好解决办法了？”

青皇动作慢悠悠，提起一只脖颈细长的天青瓷茶壶，慢悠悠地烫洗新茶杯：“熄火之类的事宜，伽涵已经过去了，我何必忧虑？至于其他，”他不轻不重地笑出来一声：“他也算是解决了我现下最大的困难。”

“你召了纳莲伽涵？！”白楸一听这名儿，说话声儿便不自觉提高，真恨不得两步上去将人衣襟揪起来：“你这是！他情状如何你我心知肚明，你竟唤他去熄火？这同杀死他又有何区别！”

青皇却不言语，只微微垂了眼光，去看那受着妖息激荡影响、而活泛起细密波澜的茶盏，静默下去小半晌，才发出些仿佛叹息的声音：“伽涵他是位青君，你晓得我的意思么？他身子是虚弱些，但既能自蒙昧中挣扎生出灵智来，便不是个脆弱而需着你千般呵护的水莲花。”

狐狸眼的青君欲言而止，反复几回，害的一声：“我还是要去瞧着他，你也需着有人替你安抚民心罢？”

青皇颔首允准，又记着要与人叮嘱：“尽力减少这动乱致着的伤亡——却也莫将人安抚得太平和：本便是要趁这一时水浑的时机，将底下蛰伏的鱼鲤给一网打尽，若真将水澄澈了，有些东西便免不得又躲藏起来。”

略想一想那场景，白楸便要笑：“青皇的冠礼哪，数千年恐也只你这么一回了，若在这个事上崴了脚，我许你拿它来嘲笑三百年。”

一些意义不明的光色掠过眼底，然而很快收敛了形容，青皇挑起一点嘴角：“只许三百年，未免有些小器了。”他又继而想起来些事，“是了，倘若有谁问你槐祸之类的问题，你只摇头叹息、却矢口咬定不知情便好。”

便是要自己扮作被迫的欲盖弥彰、而将全部职责都放在他身上的意思，白楸忖道。他对这安排无从反驳，毕竟两人关系再如何相得亲近，他也不至于自个儿赶着上去找罪受；然而这人……

罢了。

他分明是自甘着要来做这艰苦事，自己管得再多那又能作何。

南临这青妖的都城，与其说是座戒备森严的城池，瞧来却与——虞子辰自知这想法有许多大逆不道，却一时寻不得旁的譬喻——与那皇帝春猎所用的围场，也不见得有多少不同：四周围都是极茂盛蓊郁的树草灌林，隐约能听着些野鹿在何处呦呦低鸣，庙堂居于正中，四下便是亭台楼阁坊市民居拱卫，却又都隐没在那浓厚如苍云样的绿意里，与之说这城里生满了蔓藤草木，毋宁是这青妖的城生在了草木上。

虞子辰尾随着那青妖的队伍进来南临，两弯凌霄搭起来拱形便作是城门。他进城时候恰巧碰着一列队伍向着外边来，正中央一匹雪亮亮神骏白驹，脑门儿顶上生一对山羊似的弯角，那骑乘者似乎是个身份极了不得的人物，他便听着四周围的青君们骚动起来，好似见着了救星般，一窝儿拥上去了。

初时尚是正经的邀助求药，念叨那城外冒起的妖火；后头却叫姑娘们的莺啼婉转挤开来，唤什么“纳莲”、“漪涟公子”。又不知是哪个大胆的带头，朝那弯角白马丢去一朵水灵灵的蓝莲花，竟致整个境况一发不可收拾起来，活生生教虞子辰领教了何为掷果盈车，且径直在城门口闹起不大不小的一片混乱。

他一面在心里道了几句抱歉，一面却借着这混乱，光明正大入了南临城，外边一眼瞧过来，不过觉这青君的都城教树木萦绕得阴森；只有真真亲身走着里边来，方能发觉这城池布置是如何精妙天然。

青君到底是个傍天而生的种族，便是有那庞然虬曲的树身自房屋侧边拔地而起，竟也不忍心将其伐去，便任由着它将那纤细可怜的木塔楼，带得攲出小半边。而这屋里居住的青妖，倒也还逍遥自在，出门索性也不走正路，径自从三层高的阁楼外踏着树藤飘下来，乘着哪怕只有丁点儿的极细小的风，似极一朵浑不受力的云英花。

虞子辰两眼瞧着云英花，心里想的却是熙扬做露君的那地儿——也是个繁华的去处了，四周围幢幢着高低木楼，同他在人间所见十丈软红瘦扬州相比也不遑多让。而听熙扬自己的意思，不过是个小去处里边的小官，难不成于他们青君看来，竟是树木愈阴森原始的地儿、便愈值得叫人推崇的？

不论如何，既然他也不预备在此处长住，便权将此也当作风光来瞧，倒也不觉着有何不妥，到底眼下有件更紧要的事：他自城外林子里一路来，这身衣裳早沾上不知多少污泥血浆：就这般直愣愣地在人皇城边里走，傻子都该瞧出他有问题了。

于是他也不多作较量，眼神儿往旁侧一瞥，便见一株足有五六人环抱的歪脖子树——竟还不曾彻底倒塌在地下，碧玉样细长枝叶仍向着天上伸展。而受这树木隐蔽着的晦暗底下，便隐着处仿佛是布匹售卖的店面：之所以说是似乎，便因着这门前挑了一张垂幅大旗，针脚细腻且绣有暗纹，材质想必是极珍稀罕见；边角却早叫虫蚁啮咬得破烂，一副放任着破落衰朽的模样，也不知其主人尚健在否。

他便怀着碰运气的心思，推了这吱嘎作响的木门进去，迎面扑来一阵水汽与腐朽的气息，那衣娘隐卧着重重阴影后方，连手指尖儿都倦怠挪动一下。

“来作什么的？”

连声儿都显着惫懒，无怪这店铺无人肯光顾。

不过瞧在你这老太婆听着年迈的份儿上，“晚辈骊椿，乃是西边玉杵山上的青君。来皇城的路上遇了歹人，竟给夺取了随身的木面与衣裳，在外头瞧着此处……仿佛是个衣裳铺子？”

“过去是衣裳铺子。”衣娘挑起眼皮儿，将人略略瞟一眼，忽而凭空生出来一些兴趣，支持着人将上半身给坐立起来：“好俏生的年轻人，老身许多年不曾见着了。却说这衣衫丢了便也罢，再做过又有何难——怎么连木面都能丢，不怕家里娘子来寻麻烦么。”

虞子辰心道这木面怎么还有如此含义在里头，听着竟跟那定情的信物是一般模样？正欲分辨几句，便听那阴影里边吱嘎一响，这衣娘却又复仰身倒下去，话里带了些喟叹味道：“衣裳且自个挑罢，单件需着五个叶儿币。老身年纪大了禁不得吓唬，教你家娘子先出我这屋再缓收拾人。”

这话可就好笑了，他向来茕茕着的一个人，从何处凭空冒出一位娘子来、竟连自己都不知晓？却听背后那木轴窗棂忽然出来吱儿的一声响。

只怕是这衣娘所言笃定得厉害，分明可能只是风吹雨落而致的动静，虞子辰却无由来觉着一阵心虚，急忙忙转身去看。但见背后一个身材狭长尾巴蓬松的生灵，似狸又似貂，圆头耳圆眼睛，暗青皮毛细短浓密。一对前爪正搭着在窗棂上，脑袋顶上一处尚沾着青苔的灰印——便不难猜出它是如何进这屋子里边来。

“你这……”虞子辰一时竟想不起来这风母兽的名儿，林家的兄妹俩少有唤人正名的时候：“你这坏家伙，怎么都跟到这来了？不怕被晞姑娘知晓了，貂皮都要给你扒下来？”

他头先的想法，便是这风母小兽不知用了如何隐藏身形的法子，悄悄儿跟了他到青界来；又因着四下里陌生，便一路只望着他的踪迹走。但忽而思及方才这衣娘的说法，心底下忽悠悠地颤了颤，一把将这小风母兽的后颈皮提拎起来，两手好不讲章法地将人上上下下一通揉，径将风母兽这般脾性温和的精怪，都惹得吱吱尖叫起来，扭头便要啃他的手。

但虞子辰早拿到了他最需着的事物：一只施了袖里乾坤法术的小布囊，仔仔细细系在风母兽脖子下边，里头一只沉青木制的覆面，以及天知道有多少的叮铃当啷的叶儿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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