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卿 第15章 初壹曰 隐沦12

祝青葵一时也辨不出自个给扫中了个什么穴道，只觉上臂阵阵麻痒，仿佛蚁啮，难受得紧。她一向不耐同人讲解事物，此时给人拿了穴道，便是心下烦躁，却也只得耐着性子解释道：“我这是替晞儿把个关。你也不晓得是给何人下了何种丧尽天良的什子毒，这死气百八十里外的都能闻到，开了窗都还熏得人头晕，也难为晞儿先前是如何忍下来的。你中的那毒是唤作雪塘罢？也只那鬼事物有这般难闻臭气的。我同你讲，你身上这毒是回环双剂的，外头的雪塘给人解去了，里头一层便是死毒，依其烈性，你能撑上个半旬都算是命大了。”

解毒过后的这几日里他身子一直不大好，不时地便有些腹痛晕眩之类。他也曾有过几个猜测，现下里听闻这么一说，也算是早有预料，便只淡淡“啊”了声，并不惊讶。想来替他解了雪塘的那人倒也有些意趣，放了他这么个人自由，又为免着他不适应这一生里头的漫长时日，浪费光阴，便只留他半旬的日子好好过活。

听了实话，他于是伸手，只望祝青葵小臂之上轻轻一拍，便将人穴位松了去。而后向林晞放松笑笑：“如此也算好，看来虞某这是时日无多，便不必劳烦林姑娘再为我亲调那催命烈毒了。”

林晞虽是晓得他在玩笑，真要听闻此话了，心下却始终是难受。这女孩儿除非是在医人治病，那活泼性子是不论如何也掩不住的，平日里皆是思及什么说什么，此时便也心直口快了一回：“那这人也是要救的祝姊，我......我已给他绑了黑绸了！”

这般讲着讲着竟还生出了些骄傲来了，将左手袖子提上去些，露出腕子上缠着的三尺黑纱：“你瞧！望上去，是不是同哥平日里一样？”

“你......”

祝青葵望着那黑绸在寒风朔雪中飘飘悠悠，是熟悉的形制，熟悉的色泽，林晞还在挺好奇地对它诸般摆弄。

猝不及防，倏地给往事冲了满头满脸，记起自己初初见到这黑绸的情形，也记起窗外曾经松风万壑，那人轻轻地笑着，揽了她肩，同她讲起这黑绸的妙用。

祝青葵火气几乎是一瞬儿便上来了：“得。我还道你林晞是幼来聪慧呢，怎么行事以前也不晓得先给自己掂个准？就你现时这斤两也就敢学着你哥给自己缠纱了，长成了指不定还能奔委羽山端了那蛊雕老巢呢不是？”

蛊雕的故事是每个孩子都由小听到大的，晓得那是吃人的恶鬼鸟，便是林晞这般胆大的，经年累月地听下来，毕竟也会有些惧意。小小姑娘心思直得很，一时间给这突如其来的训话弄得昏头昏脑的，也不晓得自己是哪处不小心踩了她祝姊的尾巴毛。倒是那虞姓人连蒙带猜地通晓了些事，轻声道：“恐你这黑绸，是医不好我便会有害于你，我这毒又是死毒，治不得的。莫要伤心了，你祝姊这是为了忧心你。”

林晞点点头，似懂非懂，却仍是红了眼眶儿。又思索一阵，忽然道：“不是啊！哥平日里也都是缠着纱的，也不见得他那便有什么害处。”

祝青葵自榻边侧过头来，一眼便瞧见了女孩儿欲哭不哭的模样，懵懂的鸟雏似的，心里头有块地儿刹那便软了，原先已经涌到嘴边的重话愣是一句说不出：“你可曾见着你哥医过必死之人？”

“这个......仿佛......确是不曾。”

“那不便是了？”祝青葵瞧她一眼，沉吟半晌，忽然便转了话头：“晞儿，你那些个朋友们这几日没少忧心你，你且同他们出去讲讲话，尤其是得安慰安慰那小弟弟，他这几日都快要闹疯了。我与这位公子有些事须得商议，一时半会讲不完，你们不必焦急。”言罢，也不待林晞复话抗议，便利落地将人推出房去，闩了木门。

那虞姓人望望落了锁的房门，初时看着祝青葵，面上还有些似笑非笑的模样，是在戏谑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礼甚是不合；然而瞧着对方肃然神情，这笑样不多时便教他慢慢敛了回去。他望着那袭红衣，轻轻呼出一口气，看它在寒气里结成一团柔白的雾，又倏地给冻风抽了骨散了形：“若现时便解了黑绫，林姑娘如何？”

“轻则重伤，重则......”祝青葵语气冷静，却终究在最后是借着一声叹，避开了一个词。这让他略略有些讶然。他本以为，似祝青葵这样目无礼法的女子，本就应当是百无禁忌无所避讳的。

“所以我方只留你一人来讲话。”祝青葵转言道：“晞儿纯善，给你系黑绸只为救你，别无他求。这黑绸名为妖医绸，是个烦人物什，现时既已挂在你身上，其解法便只有一个了。须得你身上剧毒肃清，那黑绫子方会自行脱落。”

她顿了顿，下来的话语里头竟是隐隐地有些请求之意：“我识得一位神医，我于此处与他修书一封，他必会尽力解你身上剧毒。只是那神医隐居多年，住处偏僻遥远，不知公子可否看在晞儿年幼无心的份上，同我等长途跋涉一番？”

那虞姓人听得此言，也未立即便道上句好或不好。他有半晌不曾言语，清瘦的面上神色不定。

他默下来的时候，便似是鹰隼敛了翅翼，一切泛光的爪与喙皆被藏匿，只余下一个光顺而硬毅的外壳，一粒冰凉精致的卵石形状，那是在风里雨里打磨了许久才形成的痕迹。

他便这般静默许久，久到祝青葵都要疑心他是真在思索亦或是一时怔愣着睡去了。正要出言去唤他，他却先行言声了。

“那医者，当真是隐世多年？”他仍是不惯于讲“神医”这种词句，那事物他看着总觉是个街上卖狗皮膏药的名号，自觉甚难启齿。

“自然。”

“那这医者所居之处，可算是山清水秀？”

“鲜有流水，却是那丛峰林峦，便是比于域内，也可称得上一个绝字。”祝青葵答道，“你问这些作何？”

“无事，”这人轻巧避了她后边的询问不答，只淡淡言道：“既是风景悦目之处，那虞某便悉听尊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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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选自《尚书·虞夏书》

②南北朝时期信仰的药神之一。

③《淮南子·天文训》：至秋三月......青女乃出，以降霜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