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卿 第146章 又五曰 迷灯31

到底同这个小小婴孩也只算是初相见，严谨来讲，其实也只远远地听了个声儿，故此祝晞并不对它抱着什么好的坏的想法。仰了头，见着先前从柜格松树之上逼出的黑气，其中有好些个似乎并不能为赪鸟火焰所烧蚀——赤金火顶多叫能叫它们愈发痛苦，却并无法将其全然杀灭，而这般情景总让鸟想到某些阴暗肮脏的、烧不坏杀不死的古怪生灵。

它们那点虚弱能力再不足以攻击柜格之松，只是略微靠近，便已会被树身缭绕的青气斥出极远。于是柿子挑着软的捏，一股脑儿便往旁边尚且嫩弱的小小苗身上缠卷。祝晞身在底下看，那小苗周身上下都已变作一种脏污浑浊的黛绿颜色了，这形状实在让妖觉着难受，那边沾着满满的皆是异类充斥着腐朽气息的味道，并且竟然还是山枝的亲生孩儿，真恨不得要上去给它揪下来了，丢着水里搓捻洗刷摆弄得个干净。

然而很忽然的，祝晞就感到一阵强烈心悸，耳畔递过来火鸟极悠长的哀鸣声音，飞鸢断了翅翼从半空之上跌坠而下。黑绿的小苗刹然间枝叶蔓长，好似一只正值饥饿的食肉花，重重细蔓纷纷然抛出，将那火鸟由头至尾包络了个严实，也不知下一瞬是不是就预备着要将人撕碎。

而至于祝晞呢，那甚至是连挣扎都不敢。小小松苗如何脆弱，柯哥儿出世时候她并非不曾见识过，当时年纪更小、脾性更跳，只手痒痒往那树芽脑袋上边戳一戳，对方竟就萎靡了小半月。后来被山枝戳脑门儿，便晓得自己这是周身都带着丹阳火气，但凡修为弱些儿的青妖都要受不了，何况新生的婴孩儿。于是那被藤蔓逮住了的火鸟，便连稍稍大些的动作都不敢有，甚至还要刻意收敛起周身火焰——到底是差着半步便能追及凤皇的赤金火，若是直接灼烧着躯体之上，也真没几个人能够承受得起。

然而……怎的说呢，到底还是迟了半步。

金红火焰轻而易举就点燃了墨绿枝蔓，好似那活物躯体中间所流动的再非是洁净花汁，而皆已成了油脂样的黏腻液体，借着些许风势，焰色滚滚而起。那先前尖叫着往小苗身躯里边猛钻的黑气，猛遭了迎面兜来的一抔火，尚欲仿着先前那般溜逃去，哪知却给小苗茎脉缠扯了个结实；此时尚是有些有恃无恐的，怕它什么，死了这样多年，还不曾有哪般事物，能叫它们再死上个第二次的！

哪知火焰缠上身来，竟是烫的、疼的，忽然间就惊恐起来，都是尝过一次死滋味的东西，到底是比生灵要更多出些畏惧来的。挣扎、冲撞，只是不论如何都无法脱逃出去罢了。

虞子辰一个外行人，不大晓得这方面道理，瞧着瞧着便觉茫然，碰一碰林柯：“那些个黑气，算是一个什么事物？怎么现下又能燃着了，最初分明是烧不起的。”

林柯皱了眉头，一副不很愿意解释的模样：“那东西唤作永生尸，什么东西......便就是名字上写的意思了，极难弄死却又脏得很，无人愿意去碰的；早些年里尚少些，自从娘亲走了，便忽然之间增多起来。”

永生尸，这怪东西不知是何时开始出现的，只知其形如云似雾，不生不死，不伤刀斧，不惧雷火，消解不得。

久远以来，唯一一次杀灭永生尸，便是那参天建木向九霄取来了至刚至阳的南明火，一时烧尽世间鬼魅尸骸，也顺势将自己点灼变成一抔灰。后来给人收敛了去，当作圣物供起来，再后来，便又给人拿去填堵天下河川——这便是息壤的真正由来。

然而那时建木所用的，却是凤皇留在八极以内的、最后的一缕南明火了，故此至今一直都尚有些不明事理的家伙在诟病，说什么那时思虑分明不周、显然还有除却南明火以外的法子云云。

——好似那丁点儿窜心焰苗，就真能救世间于水火之中一般。

虞子辰听他讲解，心底下禁不住地有些震动，低了声音道：“而晞儿想出来了一个新法子。”

林柯默了一阵，开口时带了几分叹：“只不过，却并非人人皆可用。”

须得一只青妖，拿着自己躯体作为缚锁，一面借着柜格松源源不断供来的生机作柴火，一面引来赪鸟族里顶尖儿的赤金火，耐着烈火灼身苦痛——

青妖出世时候，便已自带有些神志的了，毕竟算是修成人形了的妖，约莫能算是聪慧些的五岁小童。林柯性子温和，而小晞儿则显然又要躁烈许多，能想出这么个近乎同归于尽的法子来，虞子辰心道，不奇怪。

想来那时想法也是简单得很的：如若给那黑雾永生尸侵了神志，怎的说都横竖该要是个死；若是尝尝自己这新法子呢，娘亲和赪鸟姊姊当然穷尽了一切法子都会救自个儿。

只需两相一比较，傻孩子都晓得该要去选哪个了，毋论青妖这样的聪慧生灵。

而这小小幼苗所选的做法，于它而言自然是再挑不出任何错处，只是引出来了个谁都想不到的结果——

其实也并非完全无法料到，毕竟过去还是有个前车之鉴的：

小苗苗身上点着的赤金火，不知怎的却是灭不掉了。

祝晞轰开院门的动静不小，小院中间红叶树都给簌簌震下一地叶子。然而里边两位女性都走不开，只一个林重枫匆匆提了衣摆赶出门来，甫一见面便给祝晞捉了袖子：“你来——”

忽然间那周身动作便顿住了，想起来个能救命的事儿，于是再要瞧向林重枫时，两眼里都能迸出光来：“是、是了，我都忘了，你这该是水性，山枝姊姊激出来的水性，想来不会差到哪去。”自顾自地讲着，抬手向着斜上一指，“你且站住，我同你讲，你看那个......”

话犹未了，便给林重枫手忙脚乱地打断了，面上甚至出现有些尴尬神色：“稍待稍待，晞妹子，其实我……”

这话讲出当真是要羞死个人，原本是同山枝约定好的，这事儿两人自己私下知道便罢，对外边是一辈子都要不宣之于口，谁知忽然间便到了一个不得不说的境地。三十来岁偌高大的一个青年人，咬咬牙，到底拿了双手来盖着自己脸面，“我其实是……火性。”

祝晞首先一个反应是，那着了火的藤苗该要没法救了。

再一个反应——哪个性？五行那个性，火性？？？

祝晞眼睁睁听着自个儿声音劈开个岔，好似那燕子左右分开的两爿尾巴：“啊——啊？”

还能说什么，还敢讲什么。山枝姊姊也忒威武，当妹妹的哪敢不服。

林重枫霎时降低成为整片地里最无用的家伙，遭着祝晞一句“靠靠边去”，便给毫不留情地推挤开。然而里边躺的可是自家发妻呢，怎能说靠边便靠边的，于是跟着人也往主屋里边挤。好在原先建着这小院儿时候特意预备得宽敞，然而这么个地儿里却给塞进整整三个人，斡旋位置究竟还是狭小了。

虞子辰那边呢，觉着自己视野似乎又出现了些变化，四面阴影又复浸漫上来。先前经着三两次，他也算是熟悉了，这是小林柯自己在悄悄挪着位置。因着这孩子时候所见的事物不同，他们现在所能见的场景自然便也有所区别。只不过这回的阴影并非是从四周围包绕而来，而是自人脚底下开始往上升的，想来是这乖巧孩子乘人不备，自个儿悄悄上了树。

他们便也追着小林柯脚步，只轻轻一个腾跃，便分别各自上了一棵树梢，然而位置上又彼此相当接近着，只需伸手便可相互触及。

站得高些，自然便也瞧得远。两人目力皆是极好，然而林重枫回屋时候却顺手在背后拴上了门，却是将两对千里眼都遮得毫无用武之地了。两人正面面相觑，正欲相对着苦笑起来，忽而只闻吱呀一响，那小院门扉忽而洞开，里边跌跌撞撞跑出来个三十来岁的年青妇人，怀里还抱裹着团什么东西，口里只一迭声地喊着“这怎么行”。

后边一个祝晞步履急急追出来，一面追着人跑，一面立起双手作无害状：“姨，我不是胡诌，是真有这个行事法子......也真不是跳大神的，哎！”侧头躲过迎面丢来的一团破布，脾气渐渐上来了，站定了原地不再追，“姨，你若再是这般胡来，我可真要动手了！”

林子行娘也不回话，见人不再预备追来，便挨靠着红叶树止了脚步，紧紧裹着怀里襁褓，一对眼只是向着主屋那边看。

主屋里头如何境况，林柯与虞子辰二人高踞树上、看得分明：满地满床褥案榻之上，深深浅浅皆是浸满了血的布团、水盆，过于浓烈的血腥弥混成难言的恶臭气味扑面而来，分明是个生灵新生的场所，内里却显得比屠场还要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