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卿 第141章 又五曰 迷灯26

......只要有了一个领头人，余下众人的胆子，便也渐渐会变得膨胀起来。不到半日，街上便如往日一般，上来了为数不少的人——不不，其实怕是要比往常还要更多些，毕竟那路上远近皆挤上了牛车板车，青壮年纪的男人女人捏着镰刀往禾田里赶，连小孩儿都不许闷着，欢蹦乱跳地赶出屋来，山上山下的果树底下绕成许多挤挤攘攘的大小圈子，唧唧喳喳就同麻雀群儿一样。

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甜头既已拿了，故此当六七日过后，那说书老头儿从山上屁滚尿流地奔下来，一面跑一面叨叨什么“妖怪”、“山鬼”，全村人都只当他是吸进何处瘴气遭魔怔了，哪还有人愿意去信任他。顶多是在人折腾得实在难忍的时候，拿威吓的语气同他说，嗬，一日日的就晓得胡言乱语。什么妖魔鬼怪哪，人那可是神仙，你想攀也攀不得的神仙！

“故此。”林柯摊一摊手，示意这事儿毫不困难。

确是自己这么个凡人所想象不得的做法，虞子辰无话可辩、心服口服，听着耳边声音似乎喧闹起来了，拽了林柯衫袖儿去看，却见原来是那个青衣长发的瘦小身影，此时正被一位身材粗壮的汉子拦腰扛起，那声音粗犷却爽朗，其实极易教人生出好感来：“小行儿莫要拦着，让叔抱你柯哥儿起来，到高处上去瞧个风景！”

虞子辰一句“不好”将将脱口，那遮盖着林柯双腿的小毯子早因着重力应声而落，底下裸|露出......两截少年人苍白细瘦的腿弯儿来。

立即向着旁边的家伙看过去，果然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晓得自己会关心他，于是搁这儿等着要瞧自己笑话呢！

......也是。虽说年幼，那内里底子究竟不曾变化过，还是这么个万事周全妥帖的人儿，怎会遗忘往自个身上添一个障眼法。

反手就一袖子向着那张笑嘻嘻的面上抽过去了，完全不留半分力，横竖这家伙是个树妖呢，皮糙肉厚的也不怕打废了。林柯自晓得捉弄人的理亏，也不还手，只侧身向后险伶伶一避避开，顺势儿给他追得四散奔逃。两个都是及了冠的成年家伙，怎的竟显得比旁边小孩儿还要幼稚，仗着外人瞧不见，竟还真能这般不要脸了——

而那边田中间的小林柯呢，还在倾着身子弯着腰来安慰地下的林子行，说不怕的，无事的，叔生得这样健壮，怎会将我摔着嘛。

汉子听闻这般话，笑骂一句“油嘴滑舌”，手上却将人再往高处掂了一掂，将地下林子行吓出一阵鬼吼鬼叫，上边的小林柯倒能因而瞧着更远处的风景。

于是青年人沉厚安稳的低低笑声，便同小小少年因着兴奋而发出的惊呼声音，轻悄悄地交融形成同一片——都是同一人的言笑声音，一般颜色的青衣，一般模样的生得过于长了的墨发，青妖原身催生起一片细密扎脚的嫩色青草，恍如渲染一般四面边儿蔓延出去，在这么个诡异却安宁的空间里，一个将来的自己静静瞧着过去的自己。

虞子辰折腾过这么一阵，倒也逐渐安静了，瞧着那边同村人们处得其乐融融的小林柯，“你叫我来看这些，总不会是为着瞧你年幼时候如何欺男霸女的罢？”

林柯一弯眼角：“话未明说，你又怎知我不是为此？”

虞子辰：“.......”

不知是否他错觉，总觉着林柯自卷了他入这片回忆幻境似的地方以后，似乎又展现出些异于寻常的放肆来了。这同他在方山顶上时候的状态甚是相似，只一晃神的功夫，便成了个牙尖嘴利的刺猬兽，瞧瞧那凶猛程度，竟是丝毫不输于自己的。

然而那时只一下山，这人便又变回原先那个言辞妥当不逾矩的温吞模样，两相略一对比，后者真是教他觉着略有些无趣。

自然、自然，林柯想要呈现出个什么样，那当然还是要听他自个儿意思，这人总是有着自个儿理由，小小的玩闹折腾罢了，终归他也不会伤害自己。

这道理算来其实好不严谨。林柯这人单说身份，便是肉眼可见的谜团重重；虽说也算互有坦诚，然而虞子辰却时常疑心着，总觉这人所隐瞒的秘密竟会比着自己还要多。按理来说，经着过去十数年的勾心、算计，他是该要对这个相识不久的人带些戒备心；然而说来很是莫名其妙，大约也是很不应该，但他始终都是信他的。

早知事情是这般，所以虽也往往会被林柯气着，却究竟只是小打小闹。且他好早时候便发现了，林柯有个尤其好的习惯，便是对于那些被他浅逗深戳弄炸毛了的家伙，他最终都会亲自安抚回来。

便譬如现下这般，果然又是林柯最先服的软：“好了好了，不逗你。这些事儿，虽说也想教你瞧，但到底不是关键之处。耽搁这般多的时间，约摸只是因为，下来要见着的某些事儿，其实我也不大愿意看。”

“你若不想看，那便不看了，我虽说是好奇，倒不曾到那等折损人的程度上去。”虞子辰一皱眉，正欲阻止，却见林柯已将手轻轻一抬，做出一个仿佛拨动的姿态，霎时之间，四周围的湖田人影，就都跟洇了颜色的字墨一样，缓缓淡淡弥散开来：打碎了平湖之上的亭台楼阁影，而水面正试图着要恢复宁静。

偌大一片光怪陆离中间，只林柯的声音是定的、稳的，正似行船时候所用的竹篙，毋论船行怎的如风似箭，点落的一刹那，到底还是脚踏实地：

“只是这些事，是我想给你看的。”

并且，想来最近活得过于安逸了，故此这些个过往事儿哪，我自己也该要看看。

虞子辰无言，林柯作下的决定旁人往往难以更改，因为他会掏出千儿八百个大道理来将你堵得哑口无言。

并且他其实也不愿承认，在林柯讲出那么句话的时候，他那心口，其实是既轻又重地急颤过一下的。

但他不肯说，于是便只有听着林柯讲话的份儿：“爹是村里的木匠人，那对手生来便巧妙得很，鸟兽花草皆可做出，上了机关便能动的。”

“他是上山寻木料时结识的我娘，两情相悦之事，况且我娘被村里头人都当成天神一样，爹后来便也搬到山上来住，村里人也不敢胡说什么坏话。他们后来便有了我，我幼时那可是个真能折腾的小家伙，”轻轻一笑：“这你方才怕是早便有所领会了。”

“心有余悸、招惹不得。”虞子辰如实评价。

林柯听他这话，脚尖儿提过去往人足背上不很用力地一踩。他顿过一顿，声音中间便多了些叹息意味：“再后来呢，在我约莫八岁的时候，便有了晞儿。”

“只是晞儿......她出世时候，时辰不巧，其实是沾了些坏东西在身上的。”

这时候，四面如水墨烟云一般流动的色泽已然渐渐静止下来，虞子辰将四面略略扫过：“你家的小山崖，这是夜半……早晨？”

四面光线说不出的昏晦，天穹上并不看见过多云絮，只从背景之中呈现一种教人窒息的暗红颜色，仿佛某些稀释过后又干涸的血。

像极了某些日出或是日落时候的，教人心神不宁的天际颜色。

然而总觉着自己判断似乎尚有何处不对，虞子辰仰了脑袋四面地瞧，忽而发觉那不对劲竟是源于自家脑袋顶上：“不是，这是......娥眉月？月光何时竟有这样明亮了？”

并且月光颜色终归是个冷光，顶多叫人觉着脊背发凉，却不会如这一弯亮色那般怪异，使人只觉周身各处皆不自在，好似整个儿都被浸入了某种黏稠污浊的液体中。

“清晨、夜半......皆不是，这是正午。”

于他身边，林柯静静地道。

他于他的嗓音之中捕获一丝痛惜，自己也不禁放轻了声，似乎将出口的事物是什么说不得的禁语：“这是......天狗？”

“......”

林柯好似想要讲话，最终却也放弃了，只点了点头作为应答。

虞子辰于是也就不出声了。他们二人此时站在屋前，因这片视野也就仅能及着房屋外头，想来当年的小林柯也该是这般，也帮不上什么忙，年纪尚幼的小家伙，呆愣愣地立在诡异变黑的天顶底下——娘亲生产，便是亲生的男孩儿，此时往屋里去也是不妥当的。

忽然那屋里一阵乒铃乓啷闹腾声，什么水盆瓷罐翻了或是摔了，只在外头都能想象里边该是什么焦头烂额的场景，间杂着林子行他娘亲急促的讲话：“枫哥，再给烧几盆热水来，扯点干净布匹，床褥也好！”

是了，那是原先村里唯一的大夫，都已被借上半山来了。但林子行娘虽说医术尚可，但那也只是会医人的大夫，青妖也......能拿同样的法子治么？

虞子辰不知道。

因为他看不见。

也因为那时候年方八岁、在外边过得张牙舞爪的小林柯......其实压根儿就不敢瞧屋内是个什么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