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卿 第130章 又五曰 迷灯15

便听他一条一条地细致报来，林柯也并不显出惊讶或是不耐的神情。听闻那丹阳谷里元泽泉水形状不稳，已是个有好些儿时候的事了：初时只是那镜似的水面偶尔咕嘟出些气泡来，自然也没什么人会去费神留心；后来却变化得如同沸水一般，金赤颜色的水浆甚至时时喷溅而出，伤了不少经由过池子边上的大小赪鸟。

丹皇自然不会坐视不理，早早地便携人进入到那元泽核心地里去了，说是要镇压个什么事物云云只是如那般隐秘的族群禁地，想也知道是封禁重重，白楸惜命，到底没敢派遣落花一并儿地跟着进去。

林柯点一点头。他那面上血色仍是显得浅淡的，轻飘飘薄如宣纸一般，也就只比白楸这天生的苍白略微红润些。只那气势上却是丝毫不见虚弱的，甚至比着平时还要多带出些凌厉的气氛来，约莫是因着此时精神不济，那张君子皮有些遮掩不住底下藏匿着的妖物了。

“皆晓得了。唤水镜来，送我回初隅便好。”

白楸受着他无形间的气势压迫，一时也无法多作反驳之语。况且也还须着他在幕前做些粉饰太平的事，总不能现在便同林柯撕破脸，于是应声道：“是。”

而后有些生硬地转了话头，朝着林晞看一眼，那赪鸟姑娘给封了口舌，蔫蔫的一团待落在地上。

“这鸟雏……”

“自然是一并带回初隅去。”

白楸有些不大赞同地皱了皱眉，“吾……”

林柯抬首，一对黑中泛着些青颜色的眼瞳静幽幽地看过来。

那视线虽也看着平淡，到底是有些威严与逼视的意思在里边了，楸树林底下光线昏暗，倒叫那对眼看来仿佛采撷自一只盯视着猎获物的狼。

教那白楸一霎时便下意识地便住了嘴：“无事。”

便也只敢规规矩矩地做着林柯吩咐的事，抬手自头顶上折了一支楸树枝条。那枝子方一落到他手上，立时便是青叶褪尽，只余得中间一个湿润坚硬的漆黑骨架，瞧着免不得要有些难以言说的渗人味道。

虞子辰皱一皱眉，这般情景怎么看都很有些不大吉利的味道；然而手臂却被人在旁侧里向下扯了一扯，林柯示意着他往下方湖水里边看。

便顺了他的意思低头去瞧，这才那白楸水里倒影的动作竟与岸上之人并不相同。水中之人脸覆一张黑木面，着的一件钟形紫纹白罩袍，手上楸树枝条却是一副生机葳蕤的情形，簇拥着团儿团儿紫色白色的细小花朵，倒挂铜钟的形状，与他那身衣衫竟有着些难以名状的相似感，且显然生意盎然得很，丝毫不见花凋叶落的颓丧姿态。

岸上白楸挥一挥手中枝条，水里边倒影便也仿着模样晃了晃手臂，一上一下竟同时发出两个重叠的声音，只是一个冷肃、一个含笑，说不清那究竟是谁在模仿着谁：“皆备好了，请来。”

林柯颔首，举足便往那水池中央踏去。觉着旁边虞子辰紧了紧握在自己小臂上的手，便也安抚性地拍了拍：不必忧心，我既尚在此处清醒站着，他便还没胆量在光天化日之下胡作非为。

虞子辰不大相信地皱了皱眉，却到底不曾当真去阻挠他行为。只是掩在袖中的各自双手皆暗暗扣上了一枚雪月刀，且是专门挑的蛾眉与上弦：形状细薄，划在半空里也只见一道浅浅银光；且带有锋尖，可刺可挑，最宜用来出其不意。

一足入水，才晓得这般个看似简单的法术之中暗藏的玄机。那足底踏入水下，却不论如何都无法踏中湖床，原本只能勉强淹没过他脚背的水泽，此时却能将人吞至腰间还高些——这也尚不曾到底的，天知道这河湖究竟变成了个什么样的可怕深度。

岸上那白楸瞧着他那副警惕模样，面上闪过去些嘲讽颜色，抬手做出一个下摔动作，旁边给楸树树藤缠得结实的小林晞便被抬举起来。白楸最初是想将姑娘直接摔入水中的，然而向着林柯入水的方向瞟了一眼，到底有所忌惮，最终也只敢命令那枝条将人缓慢推入水中。

虞子辰扫他一眼，紧了紧手中薄刃，屏了呼吸，便随着那两人一个猛子扎入水中。

他其实并不能算是擅长凫水，只能说是能漂能动，但在很多时候其实也都足够了。水底下睁开了双眼，景象要比寻常地上模糊些，四周上下，满目皆是团簇的白色紫色，若是瞧得清楚便约摸该是好看的，只是他现下并不存着这份赏景的闲心，便只觉那简直就是满眼喧哗，吵闹得很。

水流自身周无声呼啸流过，中央的人却也能够如在陆地上那般地呼吸，紫白花儿自眼前呼啸而过，能教人知道那水的动速其实极快，却又似乎并不带动着人的移动，只是透明而庞大的水体在规则之下的旋转运动罢了。虽是如此，却到底有种叫人震撼的感受，使人想着，这些所谓妖灵，原本都是天地间灵气的造物，从那宏大宽广至不知几何的事物中抽出一丝一缕来，便已能将人如尘埃般轻忽碾灭，又怎可能不叫人对那无边无际的庞大本身心生敬畏。

手臂上传过来些牵扯力道，一而再、再而三，虽在这水旋中间并不能算得有多明显，虞子辰却也到底是给察觉到了。低头疑惑那会是个什么事物，却原来是那条连自己都忘了是何时系到手臂上的、林柯借着他使用的妖医绸。

那漆黑颜色的绸缎形状细长，一端漂卷在外面水涡旋里，蔓蔓延延卷升成形状混沌的深色雾团；另一端则在附自己手肘再往上些的地处，缠绕得坚实稳固，却又恰巧与他皮肉中间预留出些空隙来——就正像极了它那主人的小模样：如影随形的，稳定可靠的，却同时又偏要与你保持着些距离。瞧着仿佛总是极近的，实际上却都只是流云绕山，不论如何争取，都没法当真教他落下地来，站稳了，再被人牢牢地在手心捉握住。

虞子辰不知想到了什么事儿，笑一笑，手上却将那漂荡开去的绸子一段一段地收束回来。毕竟也该是个极珍贵的事物罢，看林柯每日里都是贴身保存着，又怎能能损坏在自己手上。

那水涡六面八方地包围着人，不晓得旋转流动了究竟多久，虞子辰估摸着该是半盏茶不到的功夫，终于渐渐然地缓慢、进而停止下来。脚底下触及了坚硬实地，耳边听得“啪啦”一响，人身子四面包裹的水流跌落下地，湿润了脚下小小一片泥土。

眼前视界骤然变得清晰：峥嵘众山，白雪余着些山尖尖的地儿未褪，再往前去个三二里，便是一道山岩耸露的幽深巨谷，欲要吞口噬人的兽一般，却因着距离远，便叫人觉得那仿佛与自己在于不相同的两个地方，自己所立之地仍然极是安全。

......回到初隅了。

虞子辰几乎是立时便给辨认出来，这是林柯那山巅小屋侧边伸延出的一片鹰嘴崖，绕过不大的一片松林便能到，林柯曾同他一齐在此处歇息过的。

稍远些儿的地下，卧了一团白色、一团灰色：林柯仰面朝天地躺卧着，白衣委地，黑发流泻形成自己与他距离尚远，瞧不清他此时意识尚存或否；灰色是林晞在自个儿衣衫外边裹的罩袍，小姑娘落地第一时间便在手心升起一团火，三五下便将身上缠裹的藤蔓烧了干净，甩甩手、蹬蹬腿，除去了那些个脏东西，便急急忙忙向虞子辰跑过来，“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虞子辰：“......？”

林晞这边也反应过来，伸手一把揪去了脸上贴着的淡青符纸，急切道：“子辰哥子辰哥！去寻青萍，快！就是寻那风母兽，它只在这一带活动的，去寻它，快些！”

不不，什么什么......兽？

虞子辰“喔”一声，猛省过来了：可不就是林柯林晞豢养的青色皮毛貂？就是那只连从案上跳下地去，都会因为碰折了爪子而死过去的小小东西，却又似乎总也死不干净的，就那么给留在原地里，它自己过上一阵，便又会活转了来。

自己来这山上的最初时候，可不也被这时不时便死上一遭的小家伙给吓得够呛。只是在此过上了个五日七日，见多了这小东西各种千奇百怪的死法；并且这小生灵待他也不如待林晞亲近，两边相见的时候并不很多，他便也逐渐习惯了这异兽的存在。

都怨这对林家兄妹，成日里都“小物”、“小东西”地喊它，也不肯唤个正名；现下到了紧要时候，反倒搅混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虽不晓得捉那小兽来是要为着作弄一个什么名堂，虞子辰还是依着晞姑娘的言语寻找去了。方才她那一系列动作分明条理有序得很，虽是急切，却也并未失了方寸，哪像是一个刚刚受着巨大惊吓、只知道叽喳乱叫的小孩儿。若说这事中并不存着什么门道，他其实是不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