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兰庭回到庆安侯府这天,正是二十四时节中的大雪,天阴如墨,风卷成堆,琼雪覆盖了一条朱雀大街。
到了侯府,她被仆妇半搀半扶着,从马车上缓缓下来,仅仅一夕之间,破落山村的孤女兰庭,陡然变得金尊玉贵起来。
一脚踏入庆安侯府,少女素净的衣裙,在这座清贵堂皇的府邸里,显得格格不入,但有人告诉兰庭,这里就是她的家。
正堂上首,威严的美髯男子,正冷眼审视着她,不见任何亲近之色,这正是如今的庆安侯谢桓,兰庭的父亲。
而他身边湿了眼眶的女人,是谢桓的妻子连氏,她的母亲。
兰庭回庆安侯府之前,左腿摔伤了,将养了许多时日,才稍微好了些。
被谢家人找到时,自己一瘸一拐的在院子里,抱着柴禾要生火做饭、织补浆洗。
“为娘可怜的女儿啊!”连氏一听这些,瞬间就红了眼眶,再看到兰庭与他们肖似的面容,却完全不一样的气质,完全没有女儿家的活泼,更觉痛彻心扉。
相比生身母亲的激动,父亲就冷静多了,先看到女儿的容貌,满意了些,又想到她是在泥腿子间长大的,不由得沉了沉心。
这种孩子……能为家里做什么,她的存在,还要丢了府里的颜面。
到底是存了对血脉的怜惜,谢桓唤了她一声,让她坐下,其余谢家人,就不是那么热情了,目含疏离防备的打量。
谢桓将目光落到她受伤的腿上,须臾后,长叹了一声,神色才变得柔和,怜惜道:“日后你就姓谢,唤作谢兰庭了,是我侯府的小姐。”
“是,女儿兰庭,拜见父亲母亲。”兰庭恭声应下,拜见过母亲后,被连氏搂在怀里,母女二人一阵抱头痛哭。
兰庭十五年没有父母亲人,进入侯府前的时日里,并不激动也不伤心,她也以为自己不会有任何感伤。
可到母女相认的这一刻,被连氏抱在怀里,想起自己颠沛流离的十多年,顿时涌现出一阵酸楚,红了眼眶。
哭了一阵后,才听连氏说了当年的事情。
十五年前,年轻的连氏怀孕数月,做事比较一意孤行,所以说什么都不顾,跟着未袭爵的谢桓,去了任地扶桑赴任,下人都没带几个。
谁知当地发了瘟疫,连氏生下孩子不久,就染上了疫病。
而出生不久的兰庭也时常发热,还不能确定是否同样染了病,又怕是活不成了,境地艰难之下,当地官员索性将孩子集中一处,与外界隔离开来,也好让人照看。
也就是当时,她被抱错了。
四个月后,连氏才大病初愈,又隔了半月,才真正见到了女儿。
原本才生下没多久,兰庭就被抱走了,连氏生产后,只迷迷糊糊看了一眼,就陷入了昏迷。
以至后来再见,也没发现抱错了孩子。
兰庭听完,左右看了一时,似乎少了人。
察觉她的意图,连氏讪讪抹去了眼泪,说:“如意没在,她前不久去了你姨母家,近日才知道的。”
如意就是现任谢大小姐的闺名,从这个名字,就能看出她在谢家多得宠了。
如何察觉孩子错了的,连氏没说,看起来她并不愿意提。
兰庭可以理解,毕竟,十余年的相处,不是虚妄。
不再是孑然一身了,有了生身父母,也有了兄弟姊妹,兰庭对于多一个姐妹,也可以接受。
信芳堂里,兰庭醒来时,窗外的天色,还是静谧的黛蓝色,丫鬟已经将炭火熏笼和热水羹汤备好,扫开路径上的一夜积雪。
她没有出声,窝在松软香暖的锦被里,睁着眼看着头顶的帐子,双手在被子里交叠搭在小腹上,连寝衣也是柔软丝滑的。
侯府的日子真令人舒坦,安静在床上躺了一刻钟后,兰庭起来了。
她摸了摸案上的琴,看来,要学的还很多,既做了侯府的千金,总是要争口气的。
“小姐,该去请安了。”丫鬟红霜和碧釉带着人进来。
她们在外间掌了灯,拿着钳子把炭火拨得旺些,端着一铜盆的热水,放置在红木架上,碧釉将湖色的帘帐撩起,看见大小姐已经坐在妆台前,慢条斯理的梳理头发了。
红霜捧着衣裳进来,惊讶道:“小姐怎么起这么早?”
“我以前在家中都起的很早,已经习惯了。”兰庭理了理一头长发,乌黑浓密的很漂亮,因为之前受过伤的缘故,她的身体还比较虚弱,脸色苍白,看着一副羸弱之相。
红霜与碧釉对视,眨了眨眼,噢,明白了。
大小姐在乡下长大,肯定早上都要起来自己干活的,比她们这种家生子还要可怜,至少红霜这辈子,还没拿过锄头和砍柴刀。
这位真正的大小姐蛮可怜。
窗纱外透进来几线清亮的时候,信芳堂的管事夏妈妈,挑开垂帘进来,见她已经衣着齐整,躬身道:“姑娘,腿可好受些了,是时候去宛华堂向夫人请安了。”
“嗯,好多了。”兰庭语声温和应道:“咱们走吧。”
夏妈妈就是接兰庭回府的人。
回府后,被连氏派到她身边,照顾她衣食住行的,当然,还有其他的事宜,比如,作为侯府小姐最基本的礼仪。
兰庭头一次出现在夏妈妈面前时,粗布麻衣不说,就生活在那种破落的地方。
不过,仍然是一身荆钗布裙不掩丽色,抿着菱唇,坐在门槛上,手里支着一根削好的细长棍子,唇瓣冻得发白,微微眯起茶褐色的眼睛。
好像是在等什么,又好像不是,在枯枝摇动下,审视着他们这些不速之客。
“你们是什么人?”
若非是这种草木荒芜的地方,夏妈妈绝不相信,这是在山里长大的野丫头。
可是,看见少女劈柴烧水的熟练动作,还有手指上露出的茧子,也都在告诉她,眼前的少女,就是这样长大的。
漂亮,是真漂亮!
而且,一看就是侯爷夫妇的血脉。
相似与否,并不能证明谢如意不是谢家女,但谢兰庭的相似却是关键。
夏妈妈在入府之前,着重与她交代了一句:“小姐不要太想从前了。”
前尘往事,在踏入这侯府的大门时,就应该化作云烟,没有望泉村的孤女兰庭,唯有如今的侯府嫡女谢兰庭。
当时,兰庭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点头应了声:“我知道了。”
她问过夏妈妈,谢家是如何找到自己的。
夏妈妈:“只知道是侯爷收到一封信,没多久,就遣了人去望泉村探查,果然见到了小姐。”
此间内情,夏妈妈知道的并不多。
谢家人就没怀疑过吗?应该是有的,兰庭没多问,她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不过搞明白了,之前在望泉村,暗地里过来的那几批人,应该就是庆安侯府的人了。
想到这里,兰庭舒了一口气,她只担心,会是其他来路的人,就遭了。
兰庭到宛华堂时,天色已明。
庭院里早已清扫干净,檐上冰雪覆盖,只廊下的红腊梅灿若朝霞,层叠的花瓣上挂着雪,点点晶莹,秀雅可爱。
宛华堂的两侧上的联对,正是:梧桐枝上栖双凤,菡萏花间立并鸳。
她拢了拢斗篷,歪头瞧了一时,想来,父亲和母亲的情意是分外深厚的。
许是因为连氏早有吩咐,门口早有丫鬟垂首等候,掀了帘子请她进入,踏入房间后,就有一股令人通体舒适的暖香气扑面而来,抬目先是见到一面花开锦绣的富贵牡丹织锦的四折屏风。
还未绕过屏风,就听里面传出少女甜软的声音,像是在撒娇:“嫡兄说,这几日落下的,都要补回来,所以先去了演武场,母亲可不要责怪他。”
这声音有些陌生,不是嫡妹谢明茵,也不是家中庶妹。
那就是她了,兰庭浓密的羽睫向下掩了掩,唇间噙起了一丝微笑。
连氏很快回答:“这是自然,难得他肯用功,母亲怎么会怪罪呢,可惜你们长兄也去了国子监,还要一个月才回得来了。”
连氏口中的长兄谢疏安,乃是侯府庶长子,连氏的陪嫁侍女生的。
连氏嫁来两年无子。
无奈之下,只得给陪嫁丫鬟开脸,不出半年,丫鬟就有孕了,生下谢疏安没多久,他姨娘就病逝了。
谢疏安的出生,也许真给连氏带来了福气,加上他姨娘死的早,连氏也好好养了几年。
二十几岁时,连氏身体好了,突然就怀上了唯一的嫡子谢疏霖,接连生了谢兰庭和谢明茵。
她认为是谢疏安招来的孩子,他又是家里的长子,所以对他还不错,并且一直养在膝下。
据说,谢疏安很有长兄的风范,对弟弟妹妹们格外照顾,让人信服。
但是,若真的视为亲生,何必去强调谢疏霖是她们的“嫡兄”呢。
想着这些,兰庭弯了弯唇角,一面脱下了斗篷给旁边的丫鬟,一面抬脚朝里面走去。
进入内室后,就见连氏穿着一身暖黄色的宝相花褙子,一双细细弯弯的纤长黛眉下,微长而莹润的杏眼,格外温婉端庄,眉梢眼角透着贵妇人的风韵,一眼就可看出,常年养尊处优的优渥生活。
见到她进来,连氏下意识敛起了嘴角的轻快笑意,摆出了端庄优雅的姿态:“兰庭来了啊。”
我这封面是不是太暗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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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兰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