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已经很长时间没来这所房子了,但她在这里度过大部分童年,因此对任何一个角落都异常熟悉。
木质的沙发和茶几,天蓝的窗帘,矮小的电视柜和塑料的小椅子,这些物品旁边,都曾经出现过她的身影。
她转头环顾四周,不自觉走过去,想要触摸一下花瓶中的塑料梅花,就像小时候所做过的动作一样。
叶励忍修长手指上捻着一根烟,长腿闲适交叠,接近一米九的身高将那沙发占据了大半位置,衬衫的前几粒扣子开着,慵懒而又有强大的压迫性。
他看了她一会儿,淡声提醒:“这屋子许久没住人,刚刚吞钦只是简单打扫了一下,你仔细着些,别弄脏手。”
闻声‘嗯’了一声,低头打量着地板和自己的鞋子。
行李箱被吞钦接了过去,她轻声道了谢。
忽然又想到,自己刚刚和谢秀欢的争吵,想必隔壁都听得清清楚楚,因为老房子隔音不太好。
但那又怎样呢?她不介意被人当作‘疯子’,她又这么想着。
门外有送餐员过来,送来了一大袋餐食,热腾腾摆了一桌子。
叶励忍弯腰拆了两双筷子,很自然地招呼她:“囡囡,陪忍哥吃些东西。”
闻声便走到他对面,拿过小塑料凳子坐下。
她在他面前格外乖巧了些,当然这也跟久别重逢有关,她内心的烦躁全都收敛着,态度却也谈不上热络,提防心很重。
房间内仍未开灯,但借着夕阳,叶励忍还是能很清晰地看到她的神情。
他倾着身,依次打开铝制的饭盒盖子,将其中两盒递给吞钦。
剩余的朝着中间推了推,西红柿炒蛋,青椒肉丝,菠萝肉,都是些闻声从前喜欢吃的家常菜,他的记忆力向来很好。
食物的香气飘散过来,闻声虽然不饿,但适当吃一些还是可以的,她一手托着盛米饭的盒子,一手夹菜,对面的男人也是如此。
二人面对面,就这么安静地吃着,偶尔发出轻微的咀嚼声。
闻声吃了约莫一半米饭,就放下了筷子,天色已然完全暗了下来,她起身告辞,走去墙边去拿自己的行李箱。
叶励忍就是此时站起身来的,他不紧不慢向她靠近,见她紧张,便只抬手,‘啪’一声按亮电灯,而后拉着她来到了落地镜前。
闻声不明白他这个举动的用意,所以她本能地抗拒,但,毫无用处。
镜中出现二人纠葛的身影,而男人身材高大,与她的娇小形成强烈对比。
握着她的手臂,他带着她微微侧过身去,从容不迫地开口。
“下午三点钟,中南路小吃街,你吃了二十多种零食,现在过去了三个小时,以正常人的消化能力来推断,这些东西应该还在你肚子里才对。”
“你…什么意思?”闻声呼吸停顿了两秒。
灯光亮晃晃的,她不自觉抬眼望向镜中,与叶励忍四目相对,男人目光中充满审视,他的大手覆盖在她的小腹上,轻轻压了压。
“但你刚刚过来的时候,肚子是空的,眼下吃了点饭菜,才稍微鼓了些,这个才是你正常的饭量,你说,我说得对吗?”
他说得对吗?当然是对的。
即使过去这么多年,叶励忍依然是最了解她的那个人。
小腹上的大手传来淡淡的温度,他禁锢着她仍未动,但即便这样贴近,动作中却并未带着丝毫杂念,就像从前检查她有没有吃撑一样。
闻声下意识摇摇头:“我第一次这样,因为今天心情不好,想吃点儿零食放松一下,没控制住自己,后来撑得难受,才不小心吐了…”
“不要这样伤害自己的身体。”叶励忍低头观察了她一会儿。
他相信了她的说辞,这才皱着眉将她放开,拿了瓶助消化的酸奶给她。
南面卧房,吞钦在里面叮叮当当修着什么东西,闻声低头将酸奶吸管插在瓶子里,慢吞吞喝着,也尝不出什么味道来。
…
闻声小时候的其实就撑吐过,那是叶励忍第一次拿给她食物的时候。
小女孩在家总是喝剩菜汤,一直处于饥饿状态,所以她不知道饱的感觉是什么,就一直大口大口吃着,味蕾里全是香甜的味道。
等到叶励忍发现不对劲时,她的肚子已经鼓了起来,坐在凳子上站不起来,叶励忍把她带到卫生间,压着肚子叫她吐。
小闻声却又舍不得,挣扎着一口咬在他的手指上。
叶励忍是疤痕体质,他身上有大大小小的疤痕,唯独小手指上的这个最特殊,小孩子牙印是圆弧状的,整齐排列一周,像是透明的尾戒。
东南亚的M国国风彪悍,当地不乏排斥外来人口的风气,但叶励忍却只用了五年时间,就将当地的制造业垄断,手段不可谓不强悍。
他如果能继续待在这个国家,不出三年,事业版图就会顺利扩散到周边国家,但某一天摸着小指上的疤痕,他忽然又开始孤独。
人毕竟是群居动物,他因性格和家庭原因,一直以来都是独身一人,看着空空荡荡的房子,周身渐渐就会生出许多冷意来。
他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于是决定,回来找他的囡囡。
闻声毕竟是陪着他共同抵御孤单的人,是他独一无二的囡囡,但他对于她却并未有杂念,确切来说,他对于女人没什么兴趣,对男人更没有。
他一直以来所追求的,只是财富与地位而已,如今这些大致都得到了,总也没有人来分享,便有些许寂寥。
…
吸管吸着空气发出呼噜噜的声音,闻声捏扁了酸奶瓶子,她盯着自己的行李箱,又提出离开,叶励忍摆摆手,阻止了她。
吞钦从里屋出来,手里端着个盒子,叶励忍接过来,里面却是个老式的八音盒,打开盖子后,便有一个小人在翩翩起舞。
他随手递给闻声:“这个是我之前买给你的礼物,就暂且当做是生日礼物吧,等明年你过生日的时候,给你做长寿面。”
闻声倒有些意外,她道了声谢,拿着那八音盒端详了一会儿。
这边吞钦也把叶励忍要拿的东西整理了出来,一本书页破碎的道德经,一只小花朵图案的搪瓷杯,还有配套的小碗和筷子,最后则是一根戒尺。
叶励忍这次回老屋来,其实就是来拿这些旧物的。
他随手关了灯,这才领着闻声往外走:“我也要去B市,顺便把你也捎过去,高铁票不好买,你至少要等到明天。”
闻声此时的注意力,却全在那戒尺上,她盯了一会儿,想起小时候的经历来,内心不爽,总觉得是叶励忍在故意针对她。
很想将这东西拿过来丢掉,但碍于叶励忍在场,只能暂时忍着。
门外面,谢秀欢和闻大庆听见动静,却抢先迎了出来。
白天在机场的时候,叶励忍其实并未理会闻家这一家三口,夫妻俩算是白跑了一趟,自然是不甘心的。
手握着门把手,谢秀欢满脸笑容:“哎呀,我就说声声跑哪儿去了,原来是来到这边了啊!励忍刚刚回来,一定很累吧?声声给你添麻烦了!”
她说着,就又嗔着闻声,让她带叶励忍去她进屋里换鞋,说是做了热腾腾的面条,只等着他俩来吃,厚颜无耻地装出一副慈祥的长辈样子。
闻声往屋子里扫了一眼,闻亮瘫在沙发上,正在用电视机屏幕玩儿着游戏,地上的瓷瓶碎片和翻掉的餐桌,已然全部被收拾起来了。
她鄙夷地笑了笑,准备再进去砸些什么,好让他们继续长记性。
叶励忍声音严厉地阻止了她:“囡囡,别为了无关紧要的人浪费时间。”
他只是冷冷地盯了一眼谢秀欢夫妇,那种居高临下的轻蔑感,便让对方心生惧意,自惭形秽地呆立在原地。
…
闻声始终记得,十四年前叶励忍带着她,往闻家扔菜刀那件事。
那时她胀如气球的肚子刚刚恢复正常,脑海不再填满对食物的执念,终于可以正常思考,少年带着她走到墙边,让她笔直地站着。
他先是递给她餐巾纸,让她把脸颊擦干净,而后才去厨房拿了把旧菜刀。
他问:“想不想报复你的父母?”
菜刀很沉,一个小孩子很难扔得高,所以由叶励忍代为投掷,破窗声和惊叫声几乎是同时传来,夜色中,闻声的神情难掩激动。
她也用小手抓起一块石子,奋力扔过去,然后弯腰准备捡拾,叶励忍却拍开了她的手掌,让她掌心的石块重新滚落回地上。
少年高大的身影覆盖着她的影子,他一字一句教导着她。
“记住,不要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多浪费时间,即使报复也要适度,重复做着相同的事,你自己的内心也会充满暴躁的情绪,会影响生活。”
“那就这样放过他们吗?!我要天天砸烂他们的玻璃!”小闻声不服气。
少年便淡淡笑了:“等到你足够强大的时候,就可以一招制敌。”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仍旧没有达到那足够强大的程度,反而是内心的燥意越来越盛,像是一只爆竹似的,迟早会炸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