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净 第33章 千里相劝

三日之后，靖贵妃作为太宗招降特使启程西北战场，随行的是五百侍卫。一队人路上快马加鞭，丝毫不敢耽搁，只用了十二日，便到了白云无边攻克的灵州地区。

“唐朝太宗皇帝特使——靖贵妃白云净，前来招降突厥将领白云无边及部众，现有太宗皇帝国书在此，尔等速去禀报。” 车驾一到灵州城门，净儿就找了一个嗓门清脆的侍卫对着城门楼子上面喊话。

李世民派出招降特使靖贵妃前来西北的消息早已传开，这边突厥守城士兵一听，赶紧有人进去禀报白云无边。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只见两边城门隆隆大开，白云无边骑着草原骏马金烈骠威风凛凛、飞驰而出，亲自出城迎接靖贵妃。

金烈骠于靖贵妃的车驾前被主人勒住缰绳，靖贵妃挑帘探身，与白云无边对望了一眼，虽然激动难掩，但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契地跟在白云无边的坐骑后面徐徐进了城。

到了府衙门前，白云无边命手下士兵带大唐侍卫去开阔之地歇息用饭，自己撩开靖贵妃车驾前面的明黄色布帘，把净儿扶了出来。二人进得主厅，白云无边支退旁人，顿了片刻，终于情不自禁，与净儿紧紧地相拥在一起。

“大师兄，七年未见，我好想你，日日担心你！你还好吗？！没受伤吧？！” 净儿流着泪，勾住白云无边的脖子，变回了那个单纯娇羞的小女孩，嘤嘤说道。

“得狼神庇护，我没有受伤。净儿，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我也整日挂念你，经常担心你的安危。后来听说李世民继成大位，娶了你，我虽然心里酸楚，但着实替你高兴。你告诉我，他对你怎么样？” 白云无边结实有力的双臂钳住净儿的背脊，在她耳边低声细语。

“太宗皇帝对我倾尽宠爱，奉若至宝，净儿过得很幸福。”

“好，那就好！长生天显灵，我的小女孩，终于得到了自己的幸福，我就是死，也安心了。” 白云无边突然想起了什么，松开手，低下头问道：“孩子几个月了？”

“七个月了。” 净儿像所有孕妇一样，自豪地抚着自己肚子说道。

“大师兄，数月前我听说公主战死了，特别心疼你，为你难过。但人死不可复生，净儿希望你作为一代草原英雄，坚强、振作的活下去，为了公主、为了你们的孩子，也为了我，好吗？”

白云无边温暖良善的眼神中突然充满愤恨、凛若冰霜，净儿心头一紧，大滴的泪珠从眼角滚落下来。她扭转头，擦拭掉泪水。

白云无边见状，若有所思，他没有接着这个话茬再往下说，而是搀净儿坐下，继续跟净儿叙谈离别之情。

聊着聊着，净儿说饿，白云无边这才意识到，已过了午膳的时辰。于是赶忙命人布置下饭食，填碗置碟，切肉递馕，伺候净儿吃饭，生怕饿着她肚里的孩子。

净儿拿出带过来的两瓶酒，说道：“这是太宗命我给你带的中原名酒 “汾酿”，他说当年你去秦王府上的时候，你二人曾对饮此酒，你对其赞不绝口，惊为琼浆。虽然我已怀有身孕，不便饮酒，但他命我代他敬你一杯，以表诚意。” 净儿说着，打开了酒塞，倒入两个酒盏，一股醇香瞬间溢满厅堂，沁人心脾。

“净儿，你敬的酒，我本不该推辞。但若你代他敬，恕我直言，这个酒，我不能饮。我跟他有不共戴天的杀妻之仇，我若饮了他敬的酒，岂不是糊里糊涂，就此原谅了他？”

“大师兄，你知净儿今日的来意。净儿有一通肺腑之言，无论如何，还是想一吐为快。净儿知道你和公主夫妻情深，但你我都心中明镜，之所以会酿成大唐与突厥今日局面，错不在大唐。长久以来，突厥历代可汗反反复复率兵侵扰中原，勒索钱财、打家劫舍都是轻的，事实是，他们往往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甚至想推翻汉人的统治，取而代之。恕净儿冒昧地说一句，令尊和家母不也是几十年前被突厥掳过去的吗？只不过他们还算是其中比较幸运的罢了。

当今太宗皇帝乃一代仁德圣君，他慈悲胸怀、大善大义，即便颉利可汗这十数年来对太宗皇帝父子及中原干尽了背信弃义、釜底抽薪、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的坏事，太宗皇帝在不得已下定决心剿灭突厥之后，还是最终没有取他的性命，让他得以苟且度日。至于公主，确是亡于大唐将士手中，但那战场之上，刀枪无眼，公主既然上阵，就应该做好了殒命杀场的思想准备。这世间许多伤心事的发生，虽然令人扼腕叹息、遗憾不已，但也并非无迹可寻，偶然必然，实难说清。

太宗皇帝盼你受降，诚挚恳切，还打算让你统领漠南新设立的定襄都督府，现有招降国书在此。恕净儿直言，现今大唐军事力量如日中天，国力也是今非昔比。你未必就赢。如果你此时不降，断了退路，将来有朝一日若时运不济、一败涂地，难道你要喋血沙场，置你们的孩子于不顾了吗？你有没有替孩子想过？再或者，你有没有替净儿想过？净儿爱你和太宗皇帝，这些日子以来，净儿彻夜难眠。你们两个是比我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的人，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受损，对我来讲都痛不欲生、肝肠寸断。

大师兄，可否请你看在与我的旧日情分上，仔细考虑一下我说的这番话，不要急着回绝我，好吗？”

白云无边眸色烈烈，“净儿，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想让我安天命、识时务，但即使突厥之前有一万次不是，这一次，却是大唐主动杀上门来，才导致逸真的死。我实在无法向我的杀妻仇人下跪称臣。日后如果我殒命沙场，会有人将我和公主的女儿抚养成人；如果李世民败了，我会看在你的情面和他对突厥臣民的宽宏上，留他一条生路。”

白云无边说罢，举起酒盏，“净儿，别想那么多了，这酒我喝了，就算领了他让你远道而来的这份诚意。同时也敬你，谢谢你为了我，所做的一切。我白云无边今生今世报答不了，来世愿为你做牛做马，结草衔环。” 说罢，一饮而尽。

净儿听罢，凄然一笑，湿了眼眶。她缓缓地端起自己面前的那盏“汾酿”，一滴泪珠落在酒水里。她本喝不下这酒，但此刻胸中憋闷，她极想借着它，换来片刻情绪上的超脱。她红唇微启，慢慢饮下。只觉得它不再像往日那样馨香绵软，反倒酸涩苦楚，难以下咽。

净儿深知已没有必要再说得更多，只是一往情深地打量着白云无边的脸。她这才发现，自己脑海中那个永远风华正茂、八面玲珑、挥斥方遒、潇洒俊美的神仙少年，如今已鬓生白发、沧桑无惧。

她和他相遇于二十七年前的那个血雨腥风的深秋，彼时他十五岁，她还未满周岁。他并不觉得自己的一生会和眼前这个失去双亲、嗷嗷待哺的小女婴有什么瓜葛，他只是暂时抚养、照顾她一下。没想到这件事，他竟做了十七年。十七年后，他们成亲、相爱、告别、惊变、分离、思念、割舍、重逢、面对、放下、新生，直到今日，已相识二十七载。人生能有几个二十七载？世间最铁的交情，莫过于此。

七月末的傍晚霞光如血，净儿坐在皇家车驾里，与白云无边挥手告别，和众侍卫出了灵州城。她将车驾两侧的窗帘卷起，任由霞光和微风涌进厢中，凌乱着心绪，吹抚着面颊，刺痛着双眸。她怕再也见不到这个她生命中最想见到的人，又怕很快会再次见到他。她何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陷入如此困窘的人生僵局中，不知怎解。

“贵妃娘娘，您饿了吗？先喝点牛奶，待咱们回到唐军营地再像样地用膳吧。” 一等侍卫陈飞边说边顺窗递进来一个奶囊。

奶温沁凉，喝起来去燥解暑。但不知道为什么，腥甜之气极重，像那酒一样味道怪怪的。

“陈飞，这奶你放糖了？”

“没有，没有。”

“那可能是我口中太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