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事,阿妧都不记得了,她只记得那一刻,萧让脸上神情,还有眸中眼神,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从她在灵昌梅林和萧让相遇,这位高高在上的靖北侯,就一直是强大、骄傲、清冷、不可一世的,她从没见过萧让露出那样的神情,那种愤怒、耻辱、受伤,等等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绪,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萧夫人的那句话,所有人都鸦雀无声,就连王上的禁军都不敢作声,只有萧让捂着自己肩膀上鲜血淋漓的伤口,转过身,一步一步,踉跄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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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让走后,禁军这才敢开始处理刺客的事情,他们询问了府中每一个奴仆,事发之前有无见到可疑之人,阿妧也被问到了,她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好不容易脱身后,她才匆匆赶回别院。
吴钩和大夫就站在门外,忧心忡忡,阿妧冲口而出:“吴钩大哥,君侯……君侯怎么样了?”
她自己都没发现,她问出这句话时,竟微微带了颤音,她在害怕,至于她在害怕什么,她为什么害怕,她现在无暇思考。
吴钩面色沉重:“君侯一回来,就将自己关在房中,任何人都不见,连大夫都不见。”
“那怎么行呢,君侯受的伤可不轻。”
“谁说不是呢?但是君侯之命,谁都不敢违抗。”
阿妧抿了抿唇,她接过大夫手中黄花梨木药箱:“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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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妧捧着药箱进屋的时候,只见屋中一片漆黑,萧让并没有点灯,阿妧目不能视物,只能听到一片沉寂中,鲜血一滴一滴,滴在地上的声音。
刚一踏进房间,就听到一声冷音:“本侯不是说了,谁都不准进来。”
萧让声音中,带着令人胆寒的杀气,阿妧咬咬牙,仍是照着她之前整理萧让房间时所记的方位,摸黑到了烛台前,然后点亮了烛台。
点亮烛台之后,屋内终于能看清光亮了,一柄长剑,却也在此时抵在阿妧脖子上,萧让站在她面前,他鬓边几缕墨发散乱在额前,脸色苍白如雪,鲜血顺着他的肩膀,蜿蜒而下,沾湿了他的衣袖,滴在了地上,凝结成暗红一片。
萧让长剑泛着寒光,剑尖抵在阿妧脖子上,眼神森冷无比:“你大概是活腻了。”
剑尖就抵在脖子上,再往前一寸,就能洞穿她的喉咙,生死关头,阿妧捧着药箱,望着萧让:“奴婢来为君侯疗伤。”
萧让看着她,眸中怒意尽显,手中长剑,已在她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你是想死吗?”
“奴婢不想死!”阿妧不管不顾道,她眼中泪光点点:“奴婢也不想君侯死。”
她此话一出,萧让微微一怔,但复又冷笑:“本侯的生死,轮得到你一个奴婢左右吗?”
阿妧红了眼眶:“奴婢从不敢左右君侯,奴婢只是希望君侯好好活着,仅此而已。”
萧让嘴唇发白到半点血色都无,眸中神色在昏暗烛光映衬下愈发绝望,身躯因为重伤摇摇欲坠,他冷笑着拿剑指着阿妧:“这么多人都希望本侯死,你偏偏希望本侯活,你想从本侯这里得到什么?”
阿妧怔了一怔,她抱着药箱,眼中含泪:“奴婢不想从君侯身上得到什么,奴婢只记得君侯在奴婢爹娘墓前劝奴婢,君侯说与其在过去的事情上痛苦,倒不如放眼当下,君侯能医人,为何不能自医呢?”
“住口!”萧让咬牙:“你懂什么?”
“奴婢是什么都不懂,但是君侯当初的话,言犹在耳,医人不能医己,莫非君侯也只是一个纸上谈兵、泛泛其谈之人吗?”
“大胆!”萧让勃然大怒。
阿妧索性闭上眼,引颈就戮:“忠言逆耳,君侯若听不进去,请杀了奴婢吧,奴婢死而无怨。”
剑锋冰凉,整个屋子都是浓重的血腥味,阿妧闭着眼,已做好了一剑穿喉的准备,但是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到来,萧让手中执剑,他看着阿妧素净的脸,她双眸紧闭,长睫微颤,脸颊还有泪痕,这时候了,她还在抱着药箱,跟抱着个宝贝一样,真是奇怪,她这么惜命怕死的一个人,明知道会惹来杀身之祸,也要进来,剑就抵在她脖子上,她不惧,也不逃,反而甘愿以死明鉴,只为了劝他疗伤。
萧让忽苦笑一声,然后放下剑:“罢,罢,罢!”
阿妧听到剑触地的声音,她睁开眼,只见萧让已颓然放下剑,他一口意气已泄,强撑着的身体因失血过多,已是强弩之末,要不是用长剑支撑,只怕要栽倒在地了,阿妧见状,赶忙过来扶他,萧让却低声道:“本侯真是后悔,收了你做奴婢。”
阿妧一愣,以为萧让斥责她犯上僭越,她咬唇,道:“等君侯伤好后,要打要杀,一切听凭君侯处置。”
萧让听后,却摇了摇头,阿妧更是不解他是何意思,但此时她已顾不上许多,只是扶着萧让来到桌椅之前坐下:“君侯,请允奴婢为您包扎伤口。”
萧让未说话,已是默许,阿妧抿了抿唇,便开始解他腰带,她虽从未为一个男人做过这种事情,但此时她忧心萧让伤势,早抛却了男女之念,她半蹲着解他腰带的时候,萧让忽道:“你刚才说,不希望本侯死,希望本侯好好活着,这句话,是真是假?”
阿妧仰头道:“奴婢此话,自然是真的。”
她眼神澄澈,如同清溪泉水,面容素净如观音,萧让看着她的眼神,心中竟然一动,他意识到之后,悚然一惊,然后便微微闭上双目,不再看她。
阿妧解开萧让外衣后,又为他脱下中衣,待一脱下,阿妧忍不住惊叫出声。
原来萧让赤/裸的结实上身,全是横七竖八的疤痕,箭伤,刀伤,遍布了整个身体,最长最深的一条疤痕,是由右肩到左下腹的一道刀疤,阿妧从这刀疤,都已可想象到当时萧让受伤时的可怖情景。
但萧让只淡淡道:“叫什么?哪个行军打仗的,身上不是一身伤?”
阿妧也知是自己失态了,她以往总觉得,萧让是皇亲国戚,身份尊贵,上了战场,或许会和普通将领不一样,但没想到,他身上的伤,居然如此之多。
她不由又想起,她当时在爹娘墓前,说萧让是人上人,世家贵族出身,深得王上宠信,十四从军,十六为将,十八封侯,人生顺遂如斯,如今想来,竟是大错特错。
阿妧抿了抿唇,她按照大夫教她的,先用清水洗去萧让伤口血污,然后用药粉止血,萧让伤口已深可见骨,药粉撒了好几遍,才勉强止了血,大夫之前和阿妧说,这药粉撒在伤口上,会疼得很,如同凌迟,但从头到尾,萧让都只是微微皱眉,额头沁出细密汗珠,却愣是一声都没有吭,阿妧不由都心生佩服。
好不容易给伤口止了血,阿妧又用白布将萧让伤口包扎,一盆清水,已经变成一盆血水了。
完成这一切后,阿妧脸上都是汗,她擦了擦汗,就端起鎏金银盆,准备送出去,忽萧让叫住阿妧,阿妧放下银盆,止步道:“君侯有何吩咐?”
萧让拿起药箱里的药粉,他递给阿妧,阿妧不解,萧让指着她脖子的伤口道:“自己的脖子也在流血,怎么,医人不知医己?”
医人不知医己这句话,是阿妧刚才说萧让的,如今却让他用在了阿妧身上,阿妧摸了摸自己脖颈,那是刚才被萧让剑锋划的一道小伤口,伤口小的很,只流了几滴血,不注意的话都快愈合了,结果萧让不但注意到了,还给她药粉,顺便利用这个小小报复了她刚才的僭越,阿妧哭笑不得,没想到冷淡高傲的靖北侯,居然也有这么小心眼的一面,她无奈接过药粉,道:“谢君侯。”
萧让点了点头,未再言语,阿妧端着鎏金银盆,悄悄退下,掩门之时,她忍不住又悄悄望了眼烛光中的萧让,见他伤口已裹好整洁白布,并未再流血,这才放心地掩上门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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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萧让遇刺,雍王得知后大怒,令都城中尉彻查,只是查来查去,只查到这些刺客是邺国二王子座下死士,想必是为主人报仇而来,只是这些死士是怎么潜入雍都,又是怎么进到萧府的,却始终查不出来。
萧让只是冷眼旁观,正如他所说,这雍都,想让他死的人太多太多,这件事,能不能查清,他也不在乎,既然暗箭难防,那就不防便是,他倒要看看,那些宵小之徒,到底有没有本事取他性命。
萧府一时间,倒是风声鹤唳,连带着阿妧也紧张起来,生怕再有刺客来行刺萧让,她格外警觉,一日夜里,她守夜的时候,忽见一穿着黑色常服,气度不凡的男子,来了别院。
吴钩拉她跪下,等那男子进了萧让房间,才低声道:“这是王上。”
“王上?”阿妧吃了一惊,王上深夜微服出宫,难道是来探望萧让伤势的吗?
她起身时,忍不住从门缝望去,只见雍王坐在萧让床头,正满脸担忧地查看萧让伤口,两人侧脸,竟有几分相似,这情景,不像君王和臣子,倒像个慈父与爱子。
阿妧被自己突如其来的这个想法,蓦然惊到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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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