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光院里,蓁蓁已经好多了。
昨日那碗姜汤喝得及时,后来又蒙头大睡出了身汗,到晚上的时候就已经松快了许多。后来就着爽口的小菜喝了碗香糯的瘦肉粥,再拿温热的药汤舒舒服服沐浴毕,盖好被子睡到天亮,便几乎恢复如常。
染秋也跟她差不多。
崔嬷嬷犹不放心,斟酌着量又熬了淡些的姜汤,给她们喝了暖身。
这会儿满院晴日高照,蓁蓁正晒太阳。
昨日的生意没谈成,确乎让她遗憾,不过比起性命前程来,赚钱到底排在其次。
总归耿六叔已亲自去了,若那东家肯宽限时日,等她将埋着的隐患排了,便可去接手那单生意。若东家不肯,耿六叔再费心找找,总能有活路的。
而至于此刻,自是调养身子要紧。
初夏的天气日益暖和,花荫下摆上竹桌藤椅,插几支新剪的花枝,便有淡香溢开。
清溪和染秋坐在旁边,认真将新鲜干净的花瓣挑拣出来,准备晚些做成糕点来解馋。崔嬷嬷则让人做了些肉汤和香甜的糕点,先端了碗肉汤过来给蓁蓁尝。
蓁蓁嗅到那香味,笑着睁开了眼。
“赵姑姑的手真是巧,这么大老远的,香味就往鼻子里钻。你瞧,主子刚才还昏昏欲睡的,这会儿闻着香味儿就精神了。”清溪笑着起身,将装花瓣的笸箩收了,给蓁蓁腾地方。
崔嬷嬷笑应道:“怕是你们也馋了吧?做的多着呢,待会都去尝尝,好喝的。”
说着,将碗盏搁在桌上。
清溪闻言,与染秋一道去厨房,又盛了四碗拿漆盘端过来,她俩和崔嬷嬷各捧一碗,额外的那份给蓁蓁备着。
蓁蓁则饶有兴致的尝那肉汤。
肉选的都颇精细,没半点儿肥油,也不知怎么调的味,果真香而不腻,还颇勾人食欲。暖乎乎的喝进去,胃里也舒服。
忍不住感叹道:“好香!”
崔嬷嬷笑劝,“慢着些,别烫了嘴。”说话间搬了个小凳子,等清溪她们端汤过来,围在竹桌前一道喝汤,闲而说笑。
……
拱门外,谢长离健步走近,隔着墙就听到了里头的闲谈浅笑。
他脚步稍缓,辨出了崔嬷嬷和两个小丫鬟的声音,留神一听,蓁蓁慵懒的浅笑便也落入耳中。虽说声调不高,话也不多,但比起昨日受寒后缩在被窝里满眼泪花的可怜模样,却是听得出来的轻松欢快,想必身子已然好转。
谢长离竟自松了口气,抬脚入院。
落入眼中的,便是一副极温馨的闲居图景,在明艳艳的暖阳下,浑似一家人围桌而坐,亲近而闲适。
那闲适于他而言,实在暌违已久。
谢长离的脚步不自觉慢了下来,连带朝政案情压在心头的阴云都似散去些许。
倒是蓁蓁和清溪她们不约而同地站起了身,收敛笑语的同时,各自拿出恭敬姿态端然行礼。连崔嬷嬷都有些怕这位威仪的主君,大抵是怕被斥责与主子同桌而食的举动有些僭越,行礼时格外恭谨。
谢长离倒没觉得失礼。
主仆间亲近些,哄着蓁蓁高兴松快,能让她忘却愁苦少想家,总归是有益无害的。
遂示意免礼,视线不自觉扫过那堆碗盏。
蓁蓁适时地道:“闲着无事,叫人做了些肉汤打牙祭,味道倒是不错的。主君来一碗尝尝吧?”
“那就尝尝。”谢长离今日倒好说话,瞧过汤色后便抬步往屋里走。
蓁蓁朝清溪递个眼色,跟了进去。
染秋忙进来奉茶,少顷,清溪也将两碗热乎乎的肉汤端了进来。
蓁蓁病愈之后已不似病中柔弱,纵有再多的情绪,这会儿早就收敛隐藏干净了,连昨日赌气冷落的事都尽力忘却,免得尴尬。
将肉汤端给谢长离后,猜得他是有话要说,便让清溪染秋都出去,连屋门一道掩上。末了,才欠身坐在旁边的椅上,含笑柔声道:“主君尝尝吧。”
温柔谦和的姿态,与昨日红着眼睛不肯理他的哀怨判若两人。细品下去,倒有几分循规蹈矩的客气隔阂。
——分明是拿他当外人。
谢长离心里隐约有点不是滋味。
毕竟,为了她那双婆娑泪眼和委屈模样,他昨夜可翻来覆去地琢磨了半天,还想着该怎么哄哄她——哪怕这事他并不擅长。
不过平心而论,他纳蓁蓁做妾原就只为稍加庇护,成婚至今甚少踏足内院,也从未留宿。加之他在外的名声凶成那样,人惧鬼怕的,她乖顺有礼却不敢亲近,似乎也无可指摘。
谢长离很快想通了,压住心底那股微妙的情绪后,就着肉汤先将闻铎禀报的事情简略告诉蓁蓁。
“主谋有了画像,我自会派人去查。倒是你——”他微微抬眼,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这阵子可曾招惹了谁?”
这问题蓁蓁已琢磨了不下十遍,当即笃定道:“妾身并没招惹谁。不过……”
“怎么?”
“那伙人在路上伏击,不是为了图谋性命钱财,而是要活捉妾身后毁了前程。若妾身没猜错……”她顿了下,有些话不好问闻铎,在谢长离面前却能说得明白些,“所谓毁了前程,莫不是想毁掉妾身的容貌,或是清白?”
窗扇半掩,清风徐徐,她身上裙衫娇丽,双眸沉静明澈。
明明自幼娇养,未脱少女之身,昨日也被那伙人惊吓得够呛,这会儿脸上却不见半分惧色,反倒像是已有了头绪。
谢长离颇欣赏这份沉着,点了点头。
又补充道:“昨日有闻铎在,不会放任他们乱来。往后若要出城,你也可调些府里的侍卫跟随,回头我会安排。”
蓁蓁浅浅一笑,隐约能猜到闻铎为何恰好在场,却没敢戳破,只温柔笑道:“那就先谢过主君了。”说罢低头喝了口茶,温柔可人的笑意悄然收敛。先前的猜测得以印证时,心里也渐渐踏实起来。
她大约猜到昨日的主使是谁了。
京城内外,想对谢长离和他身边人下手的并不是没有,但那多半是冲着公事去的,稍有差池便会牵系性命,不至于如此儿戏。
像昨日那般,花费重金买凶,冒着被谢长离查出主谋的风险,却只求毁了她这个微不足道的妾室的,除了燕月卿之外别无他人。
那位有足够的手段,也有足够的动机。
只是无凭无据,蓁蓁不敢乱说。
因燕月卿的身份十分贵重,是当朝的大长公主,小皇帝血脉牵系的姑姑。
……
当今小皇帝的祖父年号明徽,也算是个明主仁君,只是膝下子嗣颇为凋零——长子居于东宫却自幼体弱,次子身强体健却心术不正,倒是幼子聪慧康健,可惜出生得太晚,先帝驾崩的时候他才十五岁。
彼时恒王有意夺嫡,风头几乎压过嫡出却病弱的兄长。
明徽帝是过来人,深知幼子尚且压不住两位兄长,遂传位于已立为储君的嫡长子,便是先帝。
除此而外,还抚育了三位公主,一位早已病逝,一位在封地逍遥度日,剩下的是排行最小的燕月卿。
作为明徽帝的老来女,燕月卿一出生便受尽了宠爱,几乎被捧成皇宫里最娇贵的明珠。
明徽帝驾崩时,她才六岁。
先帝登基后,因恒王仍步步紧逼,恨不得篡位弑兄夺走皇权,便有意拉拢人心,将幼弟越王和幼妹燕月卿照顾得十分妥帖,亦让与之牵系的外戚归心于他,一步步斩断了恒王的念想。
后来先帝病逝小皇帝即位,辅政众人皆听从先帝遗嘱,对这兄妹俩格外恭敬优待,太后沈氏也时常请他们入宫赴宴叙家常。
越王年已而立,不知是不是看厌了两位兄长的明争暗斗,虽才华满腹,却是个隐居避世的主,几乎从不过问朝堂之事。王府里常年空着,他在城外的别苑里访仙寻道,悠哉度日。
燕月卿却热衷享乐,出入皆锦衣玉服,吃穿用度无不奢华,人也养得骄矜霸道,看上的东西费尽力气也要弄到手里。
她年才二十,容貌也颇盛丽。
仗着尚未谈婚论嫁,每日里仆从成群地出入府邸,享尽荣华之乐。
京城里虽没几个人敢议论她,谈及大长公主的婚事时,大都觉得是她身份过于尊贵,看不上寻常男子,不肯委身下嫁。
唯有蓁蓁知道,燕月卿不是没有意中人,只不过她看中的那个男人不肯搭理她。
因那男人好巧不巧,就是谢长离。
这件事,蓁蓁也是吃了好些哑巴亏之后才慢慢悟出来的。
那会儿她在谢府时日渐长,接受了沦为妾室的境遇,便只能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在谢长离身边好好过日子。谢长离固然冷硬寡情,待她也周到,瞧她在府里闷得慌,偶尔会带她赴宴,也算开眼界见见世面。
蓁蓁就是在那些场合遇见燕月卿的。
大长公主的身份自然不是一介卑弱的妾室可比,好在谢长离位高权重,那位大抵是心存忌惮,明面上也没太刁难蓁蓁。
只是背过人处,总难免些离奇古怪的麻烦。或是不慎崴脚磕碰受些小伤,或是被没眼色的女眷挤兑,或是平白卷进麻烦堆里,虽不致命,却令她疲于应对。
直到后来,谢长离在一次宫宴上当众人将燕月卿怼得颜面尽失,那些麻烦才算消停。
蓁蓁琢磨过后,终于悟了。
合着那些古怪都是燕月卿暗里安排的,被谢长离查出了把柄,她才忌惮收手。若不然,以谢长离的性情,断不至于在宫宴上拿个不涉朝政的女人开刀,更何况那还是先帝的妹妹,小皇帝的姑姑。
顿悟这事之后,蓁蓁便也留了意。
虽没寻到明显的证据,却也借着出入宫廷之利,听到了些零碎的消息。
譬如谢长离在提拔为提察司统领之前,就已得先帝器重提拔,时常召入宫中单独奏议。彼时燕月卿正当韶华之龄,先帝原本给她寻了个合适的人家,她也勉强愿意,打那之后却跟先帝闹了起来,不肯仓促下嫁。
譬如谢长离初掌提察司时,燕月卿曾亲自登门道贺,满面春风得意,仿佛她才是那个掌握了权柄的人。
譬如先帝曾于宫宴上与谢长离做戏,怒斥亲手提拔的宠臣,众人噤若寒蝉时,向来不掺和这种事的长公主竟肯跪地求情。
但也就这些了。
都是燕月卿一些反常又暧昧的举动,谢长离那儿岿然不动,稳得跟泰山似的,也很少搭理她。
也不知是没看出对方的心意,还是猜到了却视若无睹。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
至少,对于此刻的蓁蓁而言,要紧的是眼前的麻烦,而确信对方的意图后事情就明朗多了。
想起燕月卿那骄矜做派,蓁蓁有点头疼,但两人身份悬殊,这种事没法硬碰硬,只能借力打力。她琢磨了片刻,才抬眸小心试探道:“这件事,别是因主君风姿过人,招了桃花债吧?”
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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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主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