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宇凝云,二人来到殿门外,被慕容拦下。
“少卿,姜三小姐在里头。”
“无碍,”晏闻度颔首,“我和苏姑娘在侧殿侯着便好。”
从偏门进入侧殿,苏倾河在晏闻度的默许下,透过屏风空隙向内偷窥。
素衣女子发髻严整,身披白绫,背对她而立,浅青团花绮罗裙随着步子微微摇曳。
苏倾河眼前一亮:莫非这位就是燕舞姑娘?
“验药之事,隐云庄义不容辞,但您的身体不能再耽搁了,便是为道盟,也不该继续拖延。”
嗓音温婉,却无威仪之态。
女子顿了顿,又道:“阿荇是医修出身,又是少阳之体……”
侧殿,晏闻度低声道:“那是五城之一隐云庄的三小姐姜荇。”
苏倾河有些失望:原来不是宫主小姐姐啊。
耳畔陡然传来一声熟悉无比的轻笑:“原来姜三小姐今日不是来献礼,而是来献身的。”
苏倾河太阳穴“嗡”的一声:面具男怎么也在这里?!
这厢,晏五手中转着一枝艳红的春梅,眉宇冷然。
姜荇缓步走近:“医者无虚言,我知羲凰一族血脉殊绝,但您身中华胥引,若是心……”
玉棋在跟前炸响,她脚步一停。
这般不近人情,姜荇也急了,忍不住出声质问:“晏五哥哥当年的许诺,不作数了吗?”
屏风后,苏倾河怔在原地:燕舞……哥哥?
哥哥?!
梅花红得刺目,直钩起血染的长恨。
长庚元年,道盟初立,景星宫宴饮七日不绝。
绮袖绫罗中,独她一袭缟衣,怀抱惊红剑跪伏在这里,替隐云庄讨了一纸丹书。
她最懂得用那人剜他的心。
晏五看着姜荇与故人相仿的容颜,心也一寸寸凉下去:“阿荇,姜文默因我而死,我认了,但这些年于公于私,我都无愧隐云庄。”
姜荇呼吸一滞。
他只有动了怒,才会唤她“阿荇”。
往事不堪重省,晏五磋磨着梅枝,忽而哂笑:“至于你,只要不越界,我自会给你想要的。”
“……阿荇明白。”
苏倾河想溜了。
他不姓景,也不是除妖人,至于在他面前滔滔不绝了那么久“梨园燕舞”的她,恐怕已经是个死人了。
这涅槃刺能不解了吗?
要命的是,晏五突然来了一句:“可听够了?”
晏闻度叹了口气,悠悠转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戏码看了这么多年,早就腻了。”
苏倾河已经悄悄退到了门边,忽又听晏五厉声道:“还用我请你过来不成,苏请客?”
他说起话来不怒自威,苏倾河哪敢耽搁。
玉殿空旷,目光对上的一瞬,苏倾河浑身仿佛过电一般,手上包裹连着半袋子糖蒸酥酪都摔在地上。
这副眉眼,当真担得起一句“容颜灼目,艳倾天下”。
世人都说,男儿当以阳刚为美。
但这个男人眉若峰棱,其下却偏生一对狭长凤眼,仿佛幽潭中落入了辰星,眼尾恰到好处的弧度,又暗藏了三分勾魂摄魄的意味。解带散发,红衣灼灼,教人想起茫茫雪原中突兀闯入的红梅,移不开眼,却也不敢直视。
苏倾河从前觉得,邂逅应像话本中写的那样,是要细细梳妆打扮,是要在花前月下的。
许多年后,当她回忆起这场邂逅,只记得那是个清清冷冷的阴天,她穿着泥印还没洗干净的旧衣,屋外春花尚未绽放,屋里还立着闲杂人等。
他草草披了外衣,长发未束,手里拿着旁人送的梅枝,面容尚有些病态的苍白,没有任何修饰,就这样兵荒马乱地闯入了她的华年。
他们在最狼狈的时候相遇,却成就了彼此最惊艳的模样。
此间,晏五看着小姑娘鼻尖滴溜溜而下的一线血红,眉梢微挑。
*
在姜荇的帮助下,苏倾河好不容易止了鼻血。用绢布按着鼻头,时不时偷偷往晏五那边瞄上两眼。
要是她没忘了司马宴那张脸,真应该拿他俩比比。
晏五坐在云龙宝座上,冷嘲道:“少卿最近很闲?”
晏闻度料他定要找个出气筒,硬着头皮递去密信:“给你接了清霜堂琨瑜会的帖子。”
晏五:“白堂主的主意?”
晏闻度无奈:“企之,那是你二嫂,明哲他亲娘,二哥闭关前还让你我多帮衬着。”
晏五把红梅往他怀里一丢:“我行事向来不会徇私。”
晏闻度垂眸看着梅枝:“知道了,燕舞姑娘。”
晏五脸色一黑,转向苏倾河:“你留下。”
苏倾河:QAQ
晏闻度见姜荇还杵在原地,上前道:“姜三小姐,请吧。”
姜荇又看了苏倾河一眼方跟着他往外走,问:“四公子,不知那位是?”
晏闻度直接道:“苏姑娘触着了涅槃刺。”
去年这个时候,姜三“不小心”去羲凰陵惹了神罚,在景星宫一住就是整整一年。
他意有所指,姜荇只淡淡一笑:“涅槃刺之苦,我深有体会,只是晏五哥哥从不做无用之事,既答应帮苏姑娘,莫非苏姑娘身怀秘宝不成?”
“姜三小姐,”晏闻度喉结微动,沉声道,“企之看在与你二哥同门情义的份上,对你多有纵容,但你若一再触碰禁忌,他绝不会轻饶。”
姜荇神色依旧:“我明白,晏五哥哥如今是道盟世君,一举一言皆受人褒贬,至于昔日玉京玄尊座下种种,多说无益。”
晏闻度见她这般作态,轻声道了一句“好自为之”,两人便再无话。
这是在提醒他,离渊晏氏终究是抢来的天下。
难怪企之到现在都不曾接受她。
心思太多,和当年的姜文默一样,偏还少他一份真心。
*
影流锦帐,烟冷金炉。
正殿内,晏五一抛一接着玉棋,幽幽道:“前日话不是挺多,现在怎的哑巴了?”
苏倾河低着头不敢看他,只可怜兮兮望着散落在地的糖蒸酥酪。
晏五气得又想炸棋子,动了动手指,好不容易忍下来:“景星宫重宾好客,岂会短了你这点吃食?”
苏倾河一个激灵,连地也不敢看了,好半天才抬眸,问:“那个,你真的叫‘燕舞’吗?”
晏五当真是气极反笑了:“拿着我的印信狐假虎威了好些日子,还不知我名姓?”
苏倾河一愣,哆嗦着掏出带钩:“这块玉是你的……印信?”
摸了半天,她终于在带钩侧底瞅见了几个扭曲变形的篆体小字——
晏闻遐
晏闻遐生怕她再语出惊人,解释道:“我名闻遐,字企之,离渊晏氏族内行五,此印是我的私印,天下仅此一枚。”
这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起来。冷眼风云这些年,他的姓字身世根本无需多言。
苏倾河未发现他的异样,拍马屁道:“闻遐……你爹娘是不是希望你名扬天下?”
晏闻遐神色莫测:“‘闻’是字辈,‘遐’才是名,照你这说法,大概他们是希望我滚得越远越好。”
遐者,远也。
企予望之,步立踌躇。[1]
羲凰一族重视血脉,爹娘发现他是个与邪神先祖一般无二的九转纯阳之体,吓得直接把他送到了羲凰族长之子晏闻韶跟前,自此再没出现。他记事起,身边就只有四个异父异母的哥哥了。
“不至于吧……”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苏倾河尴尬地转移话题,“那个,你怎么还取字啊?”
修士与凡人不同,往往不会取字,甚至仅以尊号行世。
他莫非真的在凡间待过不少时间?
“也是,”晏闻遐嗓音微暗,“倒不如不取。”
玉界虽远,企之可达——以字寓意,终究只是那人一厢情愿。
苏倾河无语:怎么又把天聊死了?
美色与危机当前,苏倾河吞了吞口水,轻声念他的姓字:“晏企之。”
这称呼让晏闻遐恍惚了一瞬。
苏倾河话到嘴边,却生生刹住。
冷静,带钩也许只是巧合,这家伙凶巴巴的,不能这么快就供出司马宴,还是先找理由留在他身边比较好。
她仰起头,杏眼灵光倏闪:“你有没有考虑过找个道侣啊?”
晏闻遐横眉:“有话直说。”
苏倾河讨好一笑:“你不是不想让姜三小姐纠缠你吗?不如就跟我假装结个契呗,我保证安分守己,不给你添任何麻烦。”
敌强我弱,油盐不进,她想要不挨打,只有展示自己的利用价值了。
晏闻遐淡垂着眸看她,默了片刻,按着桌沿道:“本事不大,脸皮倒挺厚。”
小命不保,还要脸皮做什么?
苏倾河眼光澄澈,纤细的眉毛微微蹙着:“这是双赢啊!你是景星宫主,地位这么高,道侣的坑位又一直空着,肯定有不少人想仗你的势为自己谋私,说不定还会背后阴你一把,不如先找个靠谱的工具人把坑填上。”
她越想越觉得划算:若是谈成了,就可以利用大佬的威势帮她找司马宴,想办法起死回生,还能顺带享受对方的颜值——走肾不走心,妙。
“而且,我孤身一人,不会涉及任何利益纠纷,你什么时候遇到真命天女了,我立刻卷铺盖走人,利息现结,两不相欠。”
晏闻遐提眉:“还有呢?”
“我很好养活的,论吵架从没输过,肯定不会长他人志气。”
“接着说。”
“我会一点剑法,还能帮你开导那些弟子……”
苏倾河掰着指头正说着,仰头看到他好整以暇的表情,陡然反应过来:“你耍我!”
她为生死大事积极进取,这家伙居然把她当笑话!不对,从青洲到景星宫,他一直都在耍她!
晏闻遐睨着炸毛雀儿一般的小姑娘,淡淡提醒:“苏请客,眼下是你有求于我。”
“那我不解涅槃刺了!”
晏闻遐冷笑:“这可由不得你。”
“闲聊到此为止。”他倏然起身,抬高音量道,“最后一次机会,说,你是何人?”
苏倾河咬唇不答,转身就往外走。
几枚玉棋“啪”地在眼前炸开。
“……”好一个暴力输出。
识时务者为俊杰,苏倾河吞了吞口水,估摸着仙门不可能关心凡间情况,索性坦坦荡荡绉起上辈子来:“我封号琉璃,是云洲晟朝的郡主。”
晏闻遐扯了一下嘴角:“云洲如今诸侯割据,前晟早在三百年前便灭了国,在青洲倒有个后晟,眼下只有两个皇子,你是哪门子郡主?”
苏倾河再次瞪圆了杏眼:“你怎么连这都知道?”
晏闻遐低低笑了一下,绕过紫檀桌案,缓步向她走来,还刻意换了自称:“不说?那本君便亲自来验。”
苏倾河哪里知道这已经是世君大人难得的耐心,在她看来,幽暗深邃的凤眼,配合上毫无怜惜的嗓音,他整个人简直是地府里索命的阎王爷。
“我、我说的就是实话,你、你爱信不信。”
沉重的炫红衣袍曳过台阶,他往前走一步,她便往后退一步,可两人的距离却越来越近。
苏倾河怕得不行,闭上眼,破罐子破摔道:“其实我已经死了,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又活过来了,很多事情都记不太清楚,你去查三百年前,我真是郡主……”
危险的冷香气息骤然靠近,男人扯过她的右手,心脏也像是被他攥住。
晏闻遐贴着她耳畔,又笑了一下:“可听闻过搜魂之术?”
不等她回答,又道:“此乃上古邪术,中者先是浑身酥麻,继而血凝骨散,如遭百虫啃啮,骨刺划破脏腑,若不及时医治,必将七窍流血而亡。”
好恐怖!
“你干嘛和我说这个……”
晏闻遐指尖凝出金光,笑得愈发瘆人:“你说呢?”
肌肤相触,右手心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苏倾河抖得不成形状,冷汗早已浸湿了脊背。
吾命休矣!
灼热的痛感一寸寸蔓延到全身,男人凉薄的嗓音一句句落下:
“我当是什么牛鬼蛇神,不过是空有灵府的肉|体凡胎。”
“太阴之体,观你道行不过十年,用的什么邪门法子修炼?”
“你来景星宫,究竟有何目的?探我根底,诱我入魔,夺我心法,还是——取我性命?”
苏倾河被他硬提着才没瘫到地上,口中倒抽着凉气,眼眶却一点点热乎起来。
完了完了,她是不是接下来就要七窍流血而亡了?姜三小姐救命!
晏闻遐慢慢悠悠收束功法,垂眸望见她泪痕斑驳的脸庞,不禁好笑:“这么不经吓?”
他承认,这番举动有恐吓和报复的目的,但他既然耗费元火为这根底不明的小丫头解涅槃刺,总不能让她太舒服。
“你说的我姑且信之,涅槃刺取涅槃重生之意,挺过去则修为精进,要么便命殒黄泉。今次不过初通你心脉,往后可要疼得多,少则三月,多则一年,方能彻底根除。你若想活命,就老实——”
“晏老五你个大混蛋!!!”
苏倾河既生气又委屈,紧绷的弦一松,眼泪便如海浪般滚滚而出,一阵更比一阵汹涌。
在这个男人面前,她的命连带着那点小心愿,随时都会粉碎消散。
“我只是个凡人啊,莫名其妙死而复生,你们道盟勾心斗角关我什么事……混蛋,仗着本事大欺负人算什么好汉,呜呜呜……”
是啊,她已经死了,司马宴也找不到了,世上再也没有在意她的人了。
殿中回荡着幽幽咽咽的回音,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这些年,紫极峰正殿的玄铁砖地上溅过无数血,却从未沾过一滴泪。
看着小姑娘白惨惨的脸,湿漉漉的睫毛,脖子上还有一圈未褪的红痕,杀伐决断的男人也不由一阵心虚,干脆别过脸,扬声朝殿外道:“慕容。”
慕容早听见了里头惊天动地的哭声,闻言疾步进殿,识趣地低下头:“世君有何吩咐?”
晏闻遐道:“送她回栖梧院,顾曲那头也莫再查了,去盯着青洲府罢。”
“是。”慕容行至苏倾河身侧,“请苏姑娘随我来。”
苏倾河脸上还挂着泪珠串儿,只愣愣问:“你刚刚……叫他什么?”
见慕容不答,她望向晏闻遐,难以置信道:“你不是宫主吗?”
背后之人未浮出水面前,可不能把这小丫头吓出毛病。晏闻遐脸色放缓,轻道:“道盟成立前,本君的确是景星宫之主。”
他默了片刻,颇为无奈地与她对视:“你倒也不必行此大礼。”
苏倾河跌坐在地,顿觉天旋地转。
这世上,只有一个道盟世君。
作为炎离赤火心法的继承者,他仅用十年便平定了妖鬼两界,以一己之力护着五城十洲的海晏河清。
他是世间的法度,亦是众生的信仰。
所以她这几天到底都干了些什么蠢事?!
[1]曹丕《秋胡行》
关于小晏的长相:不是邪魅那一型,准确的说是“清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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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艳倾天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