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一炷香工夫后,苏倾河呛了一鼻子灰,用胳膊胡乱擦了擦,抱着一柄青布裹的长剑从土堆滚了下来。
她边拆边问:“是这个吗,咳咳!”
片刻后,绝世凶剑的庐山真面目终于得以示人:
此剑通长三尺左右,柄上以九华玉为饰,刃底部镶嵌银丝攒成的隶书“溯冥”二字。剑鞘施以鎏金,上镂繁复华丽的菱形联珠纹样,侧面有些磨损,透露出饱历风霜的痕迹。
霜空鹤唳,匣里龙吟,还未出鞘剑气便难以掩饰,若是置于剑客手中,掣电流星,又该是何等壮美?
苏倾河使出洪荒之力也没拔出剑,果然被封印得死死的。
“世君大人……”
她抬眸,发现晏闻遐正定定看着昔日佩剑,平日的游刃有余全然不见,凤眸中潜流暗涌,指节不自觉捏紧,渗出缕缕血丝。
苏倾河这才意识到,弃剑,意味着弃心。
可他要是不拔剑,她就只能等死了。
“要不我闭眼,你酝酿一会儿情绪?”
小姑娘双手捧剑,浑身上下又脏又乱,莹白的脸上还沾着自个儿的血手印,偏偏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浸满求助的意味。
晏闻遐欲言又止,敛下心头万般感念,伸手将血点在鞘口上,轻唤:“溯冥。”
金色火焰咒印浮现,剑身一点点变热,发出“嗡嗡”的响动,苏倾河连忙撤到一边,捂着被烫红的手心吹气不止。
扬手拂去封印,一段记忆碎片如涟漪般荡漾开来。
百尺高台上,玄衣道人双手捧剑,衣带当风,对身前跪着的弟子道:“晏闻遐。”
“弟子在。”少年音清脆爽利,好像冻雪初融的溪泉。
“溯水行舟,通幽洞冥。”道人俯身把长剑递至他手中,“此剑名溯冥,与凝清、惊红乃同炉所铸。渺渺仙途,千载长生易,对倾樽酒难,为师袖手风云已久,惟望你们三人守心怀璧,共相护持,若他年寰宇不安,能为苍生起,以澄此道。”
“弟子谨遵教诲。”
青锋铮然出鞘,剑影流光,神龙夭矫,少年执剑的影子破碎在虚空之中。
提剑江湖宛隔世,雨太潇潇梦太寒。
星屑拢入指尖,晏闻遐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冷淡散漫,问:“我如今心不驭剑,你可有想好对策?”
苏倾河还沉浸在那段早被辜负的记忆中,呆了片刻才讷讷道:“那你还有别的办法上去吗?”
“无。”晏闻遐盯着浮在半空的溯冥剑,意味不明一笑,“看你的本事了。”
苏倾河还在发愣,见他抬手握住剑把,迅疾往外一抽——
刃脊上青光晃眼而过,剑身陡旋,竟挣开了晏闻遐的手,发出清厉的长啸,急急向他胸膛刺去。
好重的杀伐之气!
苏倾河急忙推开晏闻遐:“你怎么不躲啊!”
剑器与剑主同心,可这把剑却要杀他。
言语之间,溯冥剑再次袭来,却在即将刺入晏闻遐心口时被猝然弹开。
见它仍锲而不舍地反复出击,晏闻遐轻笑着道:“溯冥,连你都恨上了我。”
他以两指截住绕旋不已的青锋,分不清是在嘲讽本命仙剑,还是在自嘲:“百年不见,煞气倒不减反增,真是教人失望。”
明明只是站着不动,石壁却震颤不已,继而,炮仗般的碎裂之声响起,木碎和石子如急雨般砸下。
晏闻遐腕臂微直,挟着剑尖继续补刀:“可惜,你既借我的元血锻铸而成,眼下哪怕自折,也伤不到我分毫。”
仙剑有灵,溯冥剑平白无故被封印了一百多年,本就一股子怨气,这时候不应该安抚吗?
苏倾河实在看不下去了,护着脑袋,出声怼道:“晏老五你这张嘴,活该连剑都不认你!”
她一出声,溯冥剑反而停了嗡鸣,停在半空顿了几息工夫,紧接着剑身转过一个角度,红光乍显,飞速冲她袭来。
“?!”
剑刃擦着脖子掠过,滚烫的风刷刷吹在脸上,苏倾河吓得冷汗直冒,委屈道:“溯冥大神,你仇人是他不是我!你拿他没办法,也不能拿我出气啊,明明是我把你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
溯冥剑丝毫不理会,只拿她当出气筒,又是一通暴躁输出。
苏倾河一边躲闪,一边试着与它友善沟通:“你主人只是嘴欠,其实他对你日思夜想,辗转反侧,这不就下来找你了吗?呃,要不你们冷静下来好好谈谈?”
“嗤——”
“嗡——”
一人一剑同时不屑。
苏倾河:“……”
她擦了擦额角汗珠,冲晏闻遐急道:“世君大人,人家都把剑当道侣供着,你哪怕立志要当孤寡老人,倒也先说两句软话哄哄它呀!”
晏闻遐不答,只倚壁假笑着,失血的脸减去了几分锋芒,看上去俊逸又风流。
饶是他笑得再好看,苏倾河也不由爆粗:“你笑个屁啊!”
晏闻遐懒懒道:“我也没料到连寒潭水都净化不了溯冥剑的煞气。”
这表情,分明就是料到了。
苏小郡主实在不想在被逼着做体力运动的同时继续和他脑筋急转弯,愤然质问:“你到底想干嘛?”
晏闻遐终于微侧了脸,看着她道:“溯冥剑如今遍染煞气,不见血不止。我既动不得内力,你若想活命,便调动流月髓,利用我方才渡予的纯阳灵力与之一战。”
难怪姜荇让她找剑,原来还得搭上一条命!道盟是不是坑人都不眨眼的啊!
苏倾河气得头顶冒烟,狠命瞪他一眼:“我要是能随便使用神器,你现在已经死了!”
一番动静下来,头顶漏下的光亮愈发分明,不知潭外天光几何。
苏倾河垂头咬了许久的唇瓣,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掸了掸衣裙上的灰尘,鼓着腮帮子转向溯冥剑。
对面,溯冥剑也立直了身子,发出隐隐低鸣,似乎在观察这个颇为新鲜的对手。
晏闻遐微微挑了眉,兴致颇佳。
既打算网开一面留她一命,总要有些真本事,他倒要看看这丫头如何险境求生。
“溯冥大神。”只听少女用商量的口吻,软软道,“要不这样吧,我帮你揍晏老五,你能不能别针对我了?”
晏闻遐:?
似乎要急着证明立场,苏倾河果断调动神力,抬手往晏闻遐身上丢了一只火球。
火球“噗”的炸开,声音格外滑稽。
晏闻遐仓促闪避,表情瞬间崩坏。
用他渡的纯阳灵力对付他?亏她想的出来!
溯冥剑发出欢快的鸣声,立刻与苏倾河统一战线。
“苏请客,你找死吗?”晏闻遐侧身避开第二只火球,黑曜石般的眸子里遍燃怒意。
“世君大人,小女子也是被逼无奈。”苏倾河仗着他动不了内力,比着鬼脸矫揉造作道,“谁让咱俩必须拼个你死我活,既然没本事管好你的剑,那就等着挨揍吧。”
坑了人还想隔岸观火?她超记仇的!
“噗噗噗!”又是三只火球。
臂肘抵上石墙,晏闻遐撑着眉大笑不止,口里连连说着“好”字,笑得身上的伤口都崩裂开来,眸光却愈发阴沉。
苏倾河细眉扭成了麻花状:世君大人不会给她……气疯了吧?
一阵微妙的静默后,晏闻遐缓慢直起身,望向她的眼神变得异常冷冽,好像地狱里走出来的厉鬼。
苏倾河心头发怵:“你想干嘛?”
不至于真要和她同归于尽?
光线不知为何暗了下来,唯晏闻遐右掌心聚着些许微光,赤红的血珠顺着指缝滚落,青玉扳指也染了几分绯色。
鲜血淋在地上,缓缓划出一个妖光艳冶的阵法,牵引着他身上几处血痕,将裹挟着周遭鬼气的青烟一并吸入。
苏倾河两颗眼珠几乎要瞪蹦出来:是魔功!
他一个道盟世君,怎么还有这么深厚的魔道修为?!
溯冥剑虽然染了煞气,但毕竟还是仙器,早已不声不响被禁锢在原地。
晏闻遐眼中猩红一片,眉心魔印倏闪,慢条斯理取来溯冥剑,复转向苏倾河,用森冷的语气道:“你死我活?”
刚才还趾高气扬的小姑娘“噗通”跪在地上:“世君大人我错了!”
晏老五他真的不是人啊!
晏闻遐转着扳指收功,语声温凉莫辨:“想取我性命,你还差得远。”
苏倾河点头如捣蒜,见他貌似没有杀人灭口的意思,才欲说些表忠心的话,心口陡然一阵抽痛,身子好像过电一般,一下子瘫倒在地。
晏闻遐眼底尚余残红,笑出了一种惊心动魄的病态美:“忘了告诉你,涅槃刺未解之前,你若对我有杀意,必遭加倍反噬。”
“晏老五,你混蛋!”
话毕又是一阵抽痛。
艹!
晏闻遐垂下长眸:“还骂吗?”
苏倾河再不愿理他,捂着心口缩成一团,身子好像筛糠似的,簌簌地抖着。
显然心里头还骂着呢。
她犟成这样,晏闻遐也有些无奈,倾身拨开她额前碎发,指尖凝光点上她的眉心,斥道:“我的目的没达成,你反倒给我摆脸色?”
痛感缓解,苏倾河手指微松,没好气道:“说是正道,你用涅槃刺威胁我,和魔道也没什么两样。”
他早就可以用魔功镇住溯冥剑,偏偏逼她放大招自救,好探她底细。要不是她不按剧本走,他还不知道要藏到什么时候。
晏闻遐低低笑了一声,目光却依旧是冷的:“苏请客,你别不识好歹。对我动手不是你自作主张?这涅槃刺难道是我给你种的?杀你取神器和耗费元火解涅槃刺,你说哪个更省事?”
苏倾河哽住。
元火生于魂魄,耗尽则必死无疑,尤其心头血所化的那滴元火,更是羲凰一族的立命之本。
原来他帮她解涅槃刺这么麻烦。
“反正、反正你坑我就是不对!”
晏闻遐收回手,倚着石壁坐下调息,薄唇微启:“你在青洲暴露神力,可知为何不曾有人夺神器向本君邀功?”
苏倾河猜道:“放长线钓大鱼?”
晏闻遐轻嗤一声:“给你流月髓的人,修为已臻神境,又利用火属神器勾连了涅槃刺,连我想动你都有反噬,旁人自然无法杀人夺宝,只能借你之手推波助澜。”
只是,有这等修为,为何偏要护一个已死之人肉身不腐、魂魄不散?
苏倾河撇撇嘴:“我人缘好,谁都想护着我,不像你,对谁都要提防。”
这么看来,那她岂不是牛批坏了?
“世上从不缺让人求死不能的手段。”晏闻遐唇线微不可查地勾起,“你方才应当见了不少。”
苏倾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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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心不驭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