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虏?”史一嘴角上扬几乎咧到耳根,若说战场上他最喜欢的事情:莫过于两股颤栗的敌人和瑟瑟发抖的俘虏。
他搜肠刮肚回忆跟俘虏有关的记忆,喃喃道:“倒真有趣事。”
年前,史一以自己年迈体衰为由,自请从边关回都城,并推荐自己年长的三个儿子接替镇守边关。
陙帝数次驳回奏折,最终在史一言辞恳切的奏请下,考虑镇守边关任务繁重,将史一职权一分为三分别赐予史家三子承其职责。
近日,史一才卸下重任回到都城,虽偶尔会被陙帝特召进宫,却再无其他事务操劳。
戎马一生,即使耄耋之年他仍不见佝偻,身形高壮皮肤黝黑,光秃的脑袋后留着一条短辫,仅看身姿面容不过五十有余。
这种安逸的日子他乏得很,能扯扯昔日荣光,倒不失为一种乐子。
“记得我初随先帝出征,途径灵谷,遇前朝两万大军守城。是老子带一队先锋突袭,虏获敌军三千多人。”
史大将军自得地摇头晃脑:“老夫不过花了几日时间,便将那三千多人训练的像狗一般,极其听话……”
史大将军自饮一杯酒水,正准备接着说,突然被邻桌毛将军大笑着打断: “老史啊,才俘虏了三千多人,有什么可炫耀的,老夫可曾俘虏一万多人呐。”
“你懂个屁,老子虏获三千多人虽不多,可这些人被我训的自愿充当我军先锋,甘愿帮我们破城!虽死无悔,这还不算有趣?”史大将军闻言脸色涨红,忍不住飙脏话。
“那是先帝拳拳之心,万民心之所向。”毛将军不服,拱手向天道:“更何况那些俘虏的事我也略有耳闻,无一活口留下,谁知道你小子使了什么阴招,何谈有趣。”
“你放.屁。”史大将军朝毛将军瞪眼睛。
“你才放.屁老子才不信什么虽死无悔。”毛将军大把捋着自己的大胡子:“都是爹生娘养的,你不敢说你做了什么吧。”
哼,两人扭头互不理睬。毛将军看不惯史一显摆,端着酒杯起身,看样子是准备向陙帝敬酒。
史一被毛将军搅了兴致,面带不快不再多言,端着酒杯三两步追上毛将军,两人互不相让,朝陙帝走去。
厉澜得了没趣悻悻归座,趁言菱给他倒酒的功夫,埋怨道:“你问的什么破问题,那两个老头都快打起来了。”
“老二看不惯老大呗。”
元国老将之中,唯有史一和毛舜健在,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两只公老虎在军中向来各自为政,谁都不服对方,只是吵架已经算轻的。
“史老头别看上了年龄,板着脸还挺吓人的,我差点吓尿。”
“你还真是管不住.胯.下.二两肉。”言菱把酒壶往宴桌上一放,退至厉澜身侧。
“你这嘴!”厉澜拧眉将酒杯往桌面一扔,刚刚扔下又怕引人注意,急忙扶住。
他生气了,言菱这不知好歹的臭丫头,仗着年少的几分情谊,总是踩到自己头上来。
他扶起酒杯,将宴桌上果盘往旁边一推,气呼呼道:“帮爷剥葡萄。”
言菱小步上前,心道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剥就剥呗。
她手指还没碰到葡萄,一旁端着酒水经过的宫女忽然歪靠过来。
凉意顺着厚实的裙摆渗进裙内,凉意氤氲的让言菱忍不住一个激灵,她俯首看向倒在自己脚边的宫女。
宫女看上去不过十岁有余,面庞青涩,她手中的酒水全数洒在言菱裙摆,好在琉璃酒壶完好无损被护在怀里。
见言菱看自己,宫女紧紧抱着琉璃酒壶,双目含泪哭丧着仰脸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怎么做事的?”厉澜听到宫女的赔礼声转过身,见言菱裙摆有处深色,伸手欲捻裙摆,言菱侧身躲开。
宫女见原本俊朗的公子哥脸青的像罗刹鬼,吓得浑身哆嗦。
言菱见她吓得面如土色,拉拉厉澜的衣袖,温和对宫女说:“没事,站一会儿就干了,你快去忙吧。”
“你对外人倒是心软。”厉澜冷哼一声不再言语,只夹着桌上的酒菜咀嚼。
宫女不肯走,嗫喏道:“贵人莫恼,这位姐姐裙摆湿的厉害,若是被斥责殿前失仪就是我的罪过了,不若我带她去换件下裙吧。”
言菱低头嗅了嗅,是上好的酱香贡酒,若有似无的酒气从裙摆四散传来,越来越浓。
她有些迟疑,此时琼林宴正酣,自己一身酒气立于大殿确实有些不妥。
“姐姐,我只是想弥补我的过错,你不要多想。”宫女磕磕巴巴解释,见言菱不应她,胆怯的面朝厉澜道:“贵人,我第一次负责宴席酒水,若让嬷嬷知道我犯了错,只怕要将我罚入浣衣局,求贵人网开一面。”
宫女说完,有些忧虑的瞟向大殿上首。言菱顺着宫女的目光,看到上首陙帝正享受着身旁宫女投喂葡萄。
陙帝年约五十上下,许是养尊处优的缘故,脸上略有些浮肿,依稀能看出风华正茂时英俊的眉眼。
他歪靠龙椅边,微眯眼睛张嘴接住一边喂来的葡萄,大腹便便的样子看起来平易近人。
厉澜却知道虽然陙帝看起来和气,宫中宴席规矩却一向严苛。宫人们若犯了错被上面主管的人知道,确实会受到不同的惩罚。
“她说的也对,在宫里谨慎些没错。”厉澜打量宫女神情不似作伪,不耐烦地摆摆手算是接受宫女的解释。
“你快带她换了裙衫回来,这宴席一时半会儿不会散,我也不会去说你的错处。”
“多谢贵人。”宫女闻言脸色渐渐平静,她翩翩起身向厉澜行礼,转头看向言菱。
厉澜作为“主子”发话,言菱没有理由拒绝。正巧她见厉尚书端着酒杯欲过来,为了避免被他瞧见,言菱顺势低头跟着宫女离开席内。
宫宴丝竹声渐远,幽长的宫道陷于寂静,只听得言菱与宫女轻轻地脚步声。
两人来到离宫道不远的一处古亭外,宫女停下脚步道:“姐姐你是宫外来的,我不便将你带进深宫。你且在此处等着我,我去把下裙取过来。”
“要在此处换下裙?”言菱皱眉,她觉得宫女提的建议有些不妥。
虽然冬日衣服厚重,淋湿的裙摆之下尚有厚实长裤,但光天化日之下换衣服她还是头一遭:“此处不会来人?”
言菱为了保险起见,她觉得还是问清楚比较好。
宫女摇摇头,指着亭外环绕的茂密灌木丛笃定道:“那处草木不是很茂盛吗?你且耐心等等我,一会儿躲在里头换吧。这里只通向御花园,不会有其他人来的。”
宫女指的那处灌木丛竟是一路行来难得的绿意,在冬日北方算是十分难得的风景。
“那是连国舅灌养的,很是特别。连昭仪很喜欢……”喜欢来观赏,宫女吞下话尾,言菱只当她是不想泄露宫廷秘辛,没放在心上:“那我先在这等你。”
宫女说的连国舅和连昭仪应该就是言菱的便宜舅舅和小姨了,当年陙帝登极广纳后宫,外祖仅育有连珊一女且早已嫁入言家。
为了应付选秀,外祖特地从旁支里挑了容貌尚佳的连碧送进宫,连碧就是现在的连昭仪。因她升作昭仪,言菱的外祖连泽厚便将她与其胞弟一同登进连家本家的族谱,认作嫡次女和嫡长子。
虽说有着这层关系,但言菱从未见过连昭仪和连国舅,与他们只算是嘴上的亲戚。
“嗯。”安顿了言菱,宫女就急吼吼往远处跑,全然没有了仪态,就跟有老虎在后面追她一样。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
古亭内四面透风,人站在里面片刻便瑟瑟发抖。言菱观来望去,还是决定先去那丛灌木中避避风。
还未等到一刻钟,不远处灌木丛外传来脚步声,她探头看去竟是一队宫人宫女伴着某位花枝招展的妃子,朝此处的古亭走来。
言菱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缩回脑袋蹲下藏于灌木丛中。
“浣纱,你确定一会儿皇上要从此处经过?”衣着华贵精致的女子问身旁的红衣宫女,女子轮廓与言菱的母亲连珊有三分相似,另外七分带着截然不同的清冷。
“娘娘,奴婢问过农公公,琼林宴结束后皇上定会从此处经过。”浣纱恭敬行礼,打量古亭内道:“您瞧着,奴婢要不派人将此处清扫清扫?”
连昭仪摆摆手,不在意的道:“无妨,你们先退下吧,我一个人透透气。”
“娘娘,您还怀着身孕,奴婢不能离您太远的。”浣纱上前扶住连昭仪,她深知连昭仪喜清净,但皇上的子嗣不容有失:“常嬷嬷也嘱咐我离您近些。”
“那便陪我站站吧。”连昭仪面色淡然接受浣纱的请求,两人缓缓朝带着绿意的灌木丛走来。
平日这连昭仪东逛西逛没甚规律,到了冬日里宫中人瞧出来了,每次经过此处宫道连昭仪最喜这处灌木丛,闲着无事就会歇在灌木丛附近。
今日等着皇上銮驾,连昭仪顺道看看灌木是众人意料之中的事情。
言菱听到脚步声渐近,大气不敢出。
脚步声停下,她听着两个女子闲聊,近在咫尺之间。
两人才聊了半刻钟,忽听一人没了声响。
“娘娘,你怎么了?你脸色怎么如此苍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浣纱见主子面色突然惨白,有些不知所措。
只见连昭仪虚虚扶住灌木枝叶,只片刻松开手便倒入浣纱怀里。
浣纱的惊呼吸引了不远处宫人宫女的注意,众人赶了过来。
“带,带我回宫。”连昭仪紧捂着并不明显的小腹,只觉得下腹阵阵发紧钻心的肉疼。
浣纱指挥宫女将连昭仪抬到步辇上,正准备吩咐人赶回连昭仪住的延祺宫,她右手的袖子却被连昭仪紧紧攥住。
她连忙低头,轻轻拍着连昭仪的肩膀,安慰道:“娘娘不怕,浣纱在呢。娘娘还年轻,咱们请太医。”
连昭仪松开浣纱的衣袖,虚弱地抬手摇指着灌木丛道:“那里,藏了人。”
闻言几名宫人团团围住灌木丛,他们看到了丛后蹲着的言菱,将她拖出灌木丛,双手束于身后强行带到延祺宫。
“皇上驾到。”
言菱被人推进偏殿,嘴里被塞入绢丝手帕,一名老嬷嬷陪在偏殿看管她。
听到宫人唱喝皇上驾到,老嬷嬷顺着门缝瞅,一道明黄色身影走进延祺宫正殿,身后跟着宫人宫女。
老嬷嬷离开门边,来到言菱身边用手抬起她的下巴,仔细打量一番,冷笑出声:“任你长得再漂亮又如何,若我们娘娘肚子里的龙种有丝毫差错,你的小命都不够填的。”
言菱不解地看着眼前嬷嬷,她身着掐丝厚缎锦彩宫装,宫装合体又端庄,瞧这打扮应该是宫中后妃身边掌权嬷嬷。
她只是在灌木丛中躲躲,并没有做其他什么动作,怎么就摊上事了,言菱心中郁闷。
“吱”的一声响,一名宫人推开偏殿大门,正色朝嬷嬷道:“常嬷嬷,主子醒了,让你带这人过去问话。”
“是。”常嬷嬷拎起言菱背后的绳索,推搡着她往正殿走去。
正殿中隐隐约约传来女子啜泣的声音,言菱经过豪华奢丽的正殿,被带入一旁的卧房。
“究竟是怎么回事?”陙帝低沉的声音传来,只见他在卧房内走来走去,步履急切不时停下朝拔步床内看去:“怎么样毛太医?”
陙帝一听说连昭仪突然滑胎,双耳就嗡嗡作响,他急匆匆赶来延祺宫,就看到太医院院使毛卜廷正在把脉。这是他最期待的子嗣,可千万不能出事。
毛太医右手隔着锦帕为连昭仪诊脉,他不时左手拨弄胡须,眉头紧锁:“娘娘的胎相不容乐观,有滑胎之相。微臣只能开些保胎药试试。”
听毛太医如此说,陙帝龙颜大怒道:“刚才都是哪些人陪昭仪游园?通通拉出去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