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父亲在正厅,那母亲就在花房,言菱反其道而行,觉得自己还是先跟母亲聊聊比较好。
言菱沿着双龙长条石护栏往花房行走,一路竟没遇到任何下人。
是了,她乌鸦嘴的凶名在外,府中的这些下人向来是闻风丧胆,避她如蛇蝎。
刚走到花房外,言菱便瞧见母亲连珊的身影,中年美妇身着流光锻站在花房内的秋千架旁,手里还拿着花剪。
花房里暖和,薄俏的流光缎衬得她皮肤白到发光。
美妇虽身材娇小,身段却凹凸有致,面容与言菱有六七分相似,杏眼含情,眉目婉转,端是楚楚动人的气质。
言菱外表的柔弱气质与美妇如出一辙,美妇此刻虽看起来柔弱,说出的话却很是剽悍,语气中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你把藤绕上去再垂下,我就把剪刀放下来,不然我就剪了你,让你从头再长。”
她竟在同植物自言自语,身边的丫鬟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只静候在美妇身后。
美妇话音刚落,秋千架旁的爬山虎叶子簌簌摆动起来,垂落在地的茎叶竟自发沿着秋千架攀爬上去。
爬山虎很快爬满整座秋千支架,不留一丝空隙,形成一片荫蔽。
她满意的摸摸爬山虎的叶片,将剪刀递给旁边的丫鬟,又从另一个丫鬟手里接过一碗粉末,一边对着地面撒着一边夸道:“乖,这样才听话,你是爬山虎,自然要往上爬。你看你爬好架子,我就给你撒最喜欢的花肥,我对你多好。”
言菱莞尔,这才是她母亲,她快步走进花房唤道:“母亲,女儿回来了。”
连珊回头,发现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儿,开心的上前抱住言菱,也不管手里还拿着肥料。
“母亲,母亲,你快松手,肥料都撒我身上啦。”
“撒就撒了。”
“正好把你这身破烂扔了,堂堂言家大小姐,穿的还不如破落户家的女儿。”
“瞧母亲说的,我在族学都这么穿呢,你莫不是要嫌族学太穷酸?”
“什么狗屁族学,把我儿拘在里面日学月学,一年见不到两面,我不嫌它穷酸,我就嫌它破规矩太多,哼。”
听着母亲孩子气的发言,言菱笑嘻嘻的将头垂在连珊肩膀上,用下巴蹭来蹭去,撒娇道:“就是,破规矩太多。母亲,我不回族学了,就在家里陪你好不好?”
“好好好。”连珊宠溺的搂着言菱,指着秋千道:“刚在花房搭了座秋千,还想着夏日你不能回来,过年正好回来试试呢。”
言菱开心的奔到秋千处,兴奋的晃荡起秋千,坐着秋千腾起跃下好不惬意。
只片刻,她便感到一身热意,花房里太暖和。
“菱儿,你去见过你爹没?”见言菱停下,连珊上前帮她擦拭额角细汗。
言菱不吭声,只可怜巴巴看着连珊。
连珊见女儿这般模样,还有什么不清楚的。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自家的父女俩倒像是冤家。
在婆婆为尊的言家,自己的丈夫却喜欢强调以夫为纲,男子是天。
菱儿虽是个女子,从小却是一身反骨,男儿能做的功课,她努力去做,男儿做不到的,她也要做到。
过分的努力从来没换来丈夫的一句夸赞,到头来换来的反而是丈夫嫌女儿不够温良贤惠。
笑话,陪罗家开创元国的是她婆婆言语,婆婆一介女流都能驰骋沙场,现今官至国师之位,可没听别人嫌她婆婆没有女人味。
连珊牵起言菱的手,安慰她:“别怕,先跟娘去梳洗收拾,等你父亲找来再说。”
言菱梳洗完毕,来到东厢时,母亲已安排人摆好一桌好菜,有些还是这时节不常见的食材。
连珊见她出来,冲她招手:“菱儿,有你爱吃的油焖冬笋,我特地让小厨房按你口味做的,快来尝尝。”
言菱是真饿了,这段时日不管是在路上还是在同乐客栈,吃食不精心,大多数时候都是凑合。
她拿起筷子先夹了几块鳜鱼肉,又吃了几口时蔬,这才不紧不慢的细细吃着冬笋。
儿时如果遇上合口味的吃食,她就会多吃些,甚至只吃喜欢的吃食。
如今不管有没有喜欢的吃食,能填饱肚子就行,她吃的不多雨露均沾。
看到母亲为她单独点的冬笋,让她想起儿时曾非常喜欢碧蓝色。虽然族学里大家衣物差不多,但她总喜欢在配饰上用上碧蓝。
今儿戴个碧蓝的荷包,明儿穿个碧蓝的绣鞋,后日换个碧蓝的腰带。
这个喜好很快就被她父亲言学发现,一日休沐归家,父亲当着她的面,让仆妇将她所有心爱的碧蓝玩意收拢出来,当着她的面一样一样投入火盆里。
父亲一边烧一边语重心长的跟她说:“大家子弟做人得心有城府,不能轻易让人看出你的喜好。不然,这喜好就可能成了你致命的弱点。”
那时候,言菱并不太懂父亲这话后面的深意。她只知道那一日盆中的大火,将她的喜好烧烬,让她循规蹈矩日复一日压抑了许多年。
“听四叔说,父亲在正院。”
“嗯,前些日子你父亲陪老祖宗上朝,有大臣提议开挖万坑林那里的金矿,你父亲起了卦,不太好。这些日子都与你大伯在商量着。”
连珊不介意言菱知道朝中的事,她觉得孩子是家里的一份子,大人做什么,孩子应该心里有数。
这与言学的养育观念不谋而合,不过言学是严厉型,在言菱小时候就耳提面命让她懂人情世故;连珊却是放养型,带着她四处走动,让言菱自行参悟。
不能说这么养育孩子不好,但是孩童过早见过了成人世界的龃龉,具体长成如何,就不是成人能轻易控制的了。
言菱吃得差不多,放下碗筷:“父亲有说过我吗?”
连珊笑了笑,拍拍言菱的后背:“听说你从族学出走,你爹气的砸了好几个梅瓶。后来没了你消息,他又担心的茶饭不思。”
“眼下你回来了,人好好的,你爹高兴都来不及呢,不会说你的。”
丫鬟们将桌面收拾干净,退了下去。
言菱垂首,心里却不如母亲这么乐观。
果然,母女俩还没聊多久,就听见院内丫鬟仆妇的请安声。
言学板着脸踱步走到屋内,见到言菱丝毫不意外。
他身上还穿着七言青衣外袍,应该是早朝结束,回府后一直在正院商议正事,不曾换过衣裳。
连珊见丈夫回来,给言菱使了个眼色,自己站起来帮言学脱下青衣外袍,从丫鬟手里接过墨色常服换上。
言学穿好常服,坐到厢房上首的太师椅上,揉捏着眉心:“说吧,为什么不参加族考,为什么私自离开族学?”
这话显然是对言菱说的,言菱满不情愿起身朝言学行礼,父亲进门看都不看她一眼,想来是气急。
自己说什么都是错,不如不说。言菱行完礼,杵在言学面前不说话。
言学这才抬眼仔细打量自己的女儿,面团样的小人儿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她眉眼柔美,鼻子娇俏像极了妻子年轻时候的样子,若说唯一像他的,就是左眼下那颗朱砂泪痣了。
二八年华正是女子的好时光,也不知道会便宜了哪家小子。
他忍不住心软了几分,叹气道:“在族学里,你若遇到不公,只管写信于我,当爹的自会给你讨公道,你随便出走可不行。”
“没什么,就是不想学了。”衣袖下言菱攥紧五指,又缓缓放松,她听到自己云淡风轻的开口:“父亲,我有些重要的事需要去做。”
“你能有什么重要的事?”言学扶额,他有些头痛女儿的异想天开,忍不住斥责道:“眼下你最重要的任务就是通过族中考试,回族中为我分忧。”
“我不要参加考试,我也不要回族中管事。”让她回族学被那些人冷眼嘲讽,然后再回族中浑浑噩噩打杂,到了年龄拉出去婚配的既定人生,她才不要。
“你说什么?”
言学以为自己听错:“你再说一遍?”
连珊急忙走到言学身边,帮他按压太阳穴,用眼神阻止言菱继续开口。
“父亲,你知道的,从我六岁在言家族学启蒙开始,那种触摸某个人或物体的某部分,就能看到一定范围内关于未来的画面,我从来做不到。”言菱只当没看到母亲的眼色,她握紧拳头给自己壮胆:“我的预知能力向来是时隐时现,看到的也多是不好的画面。”
“在言家,我就是个异类,无论我再留在族学多久,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不如让我离开族学,行走江湖过的畅快些。”去惩恶扬善,去劫富济贫,去行侠仗义,也好过日复一日留在族学留在族中等预知能力开窍强。说不定行走江湖间,她能找到让自己预知能力稳定的法子也不一定。
“胡闹!”言学气的将茶杯扔在地面,青瓷杯摔的四分五裂。
“有话好好说,怎么又摔东西,吓到女儿了。”
“吓到她?她十八岁了,有大主意了,她会轻易吓到?”
“不想去考试,一声不吭就离开,她是会害怕的人吗?我看是我该怕她才对。”
言学气的胸膛起起伏伏,最终理智崩塌,指着言菱的鼻子道:“作为言家人,你预知能力不行,我舍了老脸,让先生多带带你,只为你有朝一日开窍。只要你一步一个脚印,愿意继续学,尚有出头之日也未可知。”
“可是你呢?别的能力倒不见长进,都城里乌鸦嘴的名声一日比一日传的响。你不反思在族学做了什么会如此,只想着一走了之,这是你为人子女的样子吗?”
言菱也红了眼,争辩道:“嘴巴长在别人身上,我能控制吗?您不想想,族学远离京郊,若不是有心人传播,都城里又怎么有关于我的传言。”
言学怒极反笑:“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自身有毛病,就别怪别人会传的满城风雨。”
“哈,那我还得磕头感谢这些胡言乱语的人,提醒我自省咯?”
“你知道就好,族学里不仅有我们言家人。这些年其他家族想窥探言家,都送了不少子弟进来。修身养性,才是你应该做的。等我忙过这阵,亲自送你回族学。”
“别做言家的耻辱。”言学甩袖挥开连珊,朝门口大步走去。
“我不回族学。”休想让她再回到那个呆板的笼子里。
在她心里,言家族学从来不是象牙塔,那里更像是束缚她的监牢。
与其回去,倒不如行走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