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执收回剑,眼神复杂地俯视着倒在地下的宿以山。
只有他一人知道,如果不是宿以山今天状态不对,他绝不会刺中最后一剑。
宿以山唯一一次出剑直至命门,但那次出剑,剑气上没有附着一点灵气,他这才没被那剑伤到。
他虽然胜了,却胜之不武。
场下很快有人对着宿以山指指点点:“我说什么来着!还想当剑修,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就是,萧执师兄区区几剑就战胜了他,恐怕他以后再也不敢做这等白日梦了!”
“痴心妄想……”
痴心妄想……
宿以山紧闭双眼,额头细细密密地冒汗。
十年间,不过痴心妄想,一场大梦。
他跪倒在地上,食指指尖死死嵌在肉里,用力到关节泛白。
游朝玉就这样听着别人议论宿以山。
直到声音渐渐消弭,他才起身,居高临下地将目光投向宿以山。
“你输了。”
喉头突然涌起一股腥甜,宿以山侧过头,鲜血从口中飞洒出去,淋漓落了一地。
萧执心下一惊,下意识想去扶起宿以山,伸出的手却被宿以山躲过。
宿以山摇摇晃晃起身,以剑指地,将整个人的重心都倚在剑上才勉强站起。
一袭白衣被鲜血染红半身,因消瘦而突起的蝴蝶骨在单薄衣衫下清晰可见。原本苍白唇色被血染上一丝殷红,鸦羽般睫毛垂下,让人看不清神色。
无视场下唏嘘哄闹声,宿以山倚剑一步步朝场外走去。
直至远处人影消失成一个点,游朝玉才抬手示意身旁长老,面色阴沉。
长老才心满意足地看完宿以山如败家之犬的模样,自动忽略了游朝玉脸色,笑眯眯道:“此次选拔大会正式结束,入选的弟子请到储灵堂领取属于自己的令牌,随后到大殿拜选各自师尊。”
台下被选中之人欢呼雀跃,未被选中之人唉声叹气,萧执身边早早围了一群人,大多都在恭维他剑术高超,暗搓搓地暗示萧执进入内门后对他们照拂一二,还有人嚷着要让他去醉月轩请客喝酒的。
萧执皱眉,宿以山吐血的场景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他回神,嘴角依然挂着笑容,一一应下。
……
宿以山刚走到殿门口,道童见宿以山身上带血,大叫一声扔下笤帚就急急忙忙跑来。
道童一把搀扶住宿以山,眼见宿以山肩头的伤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出渗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大大的眼睛里蓄满泪水:“仙长你撑住,我马上找人来帮你治伤!”
宿以山意识已经在模糊边缘,听见小道童这话不由得想笑,却没有多余的力气。
他本来就是医师,怎么会需要别人替他疗伤?肩头的伤只是看着严重,放在以前有灵气滋养,不过三五日就能愈合。只是现在他和普通人无异,才显得伤势严重,也不过是多受一些皮肉之苦而已。小道童跟了他这么多年,还是傻乎乎的。
道童小心翼翼将他搀扶回床上,着急忙慌就要去找人帮宿以山看病。
他起身费力拉住小道童,轻声道:“不必。再静养几日就能好。”
道童睁大眼睛,只觉得宿以山是在哄骗他。
这么重的伤怎么可能自己就好了!
宿以山好说歹说,道童依然坚持去找人帮宿以山治疗。宿以山无法,退一步让道童去药堂拿些金疮药。
望着道童匆忙离去的身影,宿以山轻叹一口气,收回视线,转而看向向窗外高高悬挂的一轮柳叶新月。
麻痹感已经褪去,但丹田中还是一丝灵气也无。
肩头的伤一阵阵钻心的痛,宿以山大汗淋漓,忍着痛没有喊出声。
再重的伤也不是没受过,他现在更担心小道童那边。
他就一个道童,虽然地处偏远,但游朝玉经常会叫他去大殿商议事情,来的人多了,一来二去不少人都眼熟他的道童。此次去药房拿药,指不定要怎么被刁难。
与此同时。
道童已经风风火火一路小跑至药堂,值班的人认识他,眼中不可避免地染上一丝嫌恶之情。将头一偏,权当看不见他。
道童急得要命,手哐哐敲在门上:“我家仙长受了很严重的伤,求你帮我拿些金疮药吧!”
那人嗤笑一声,挑眉看着还没他胸口高的道童:“你怎么不去求求游掌门?我们这小药堂哪儿能容得下你家仙长这尊大佛,游掌门那儿什么灵丹妙药没有,你去求啊!”
眼看小道童气得脸上又青又白,那人哈哈大笑起来。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道童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不断地苦苦哀求。
那人看不惯宿以山,自然也看不惯他的道童。
道童哭得他心烦,他便恶声恶气地朝着道童吼道:“滚一边去!再来烦我小心拔了你的舌头!”
说罢他用力一推,道童站不稳,摔倒在地上,手臂擦破渗出一大片血来。
药堂大门“嘭”地一声关上了,道童站起来死命地敲,却始终无人应答。
他有点绝望,害怕自己一回去就会看到宿以山冰凉的尸体。
一路边哭边走,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直到在回去路上撞到一个人。
那人身量高挑,桃花眼似笑非笑,道童并未见过他,若是换做宿以山,就会认出这是在场上和他比试的萧执。
宿以山的居所偏僻,平日里只有他和道童两人,这条路更是人迹鲜至,道童心底升起一丝不安。
不怪他警惕,只是从前走这条路的人目的大多是来羞辱宿以山的。他瞥了眼面前之人,手里还拿了个什么东西,用纸包着,看不真切。
萧执也没想到路上还能碰见其他人,挑眉看了眼哭哭啼啼的小道童:“宿以山是住这儿吗?”
道童泪眼朦胧地看着来人,悄悄向后退了一步:“你找我家仙长作甚?”
萧执挑眉,这还是自己生平第一次被人这么防备,思索片刻后,干脆将手中药包塞到道童怀里。
他正发愁去了要和宿以山怎么交流,正好碰见道童,解决了他一桩麻烦事。
他和宿以山本来就不熟,只是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胜之不武,还是决定来送些药给宿以山。
毕竟那一剑真挺重的。
萧执语气轻松,胡乱揉了把小道童的头:“带回去给你家仙长用,金疮药一日三次外敷,剩下的药需要一日煎两次,早晚喝一次,过几日伤就能好差不多了。”
不等道童反应,萧执便转身哼着歌离开了。
道童挠了挠头,谨慎地打开药包,嗅了嗅。
从前宿以山闲来无事的时候也会教他一些辨认药草的方法,这些药确实无害。
道童放心将药包好,小心翼翼塞到怀中,朝着宿以山居所走去。
暮光熔金,云山雾海之间都被染上淡淡金色。
道童一路狂奔,终于赶在太阳下山之前回到寝殿,刚进门就看到脸色苍白满头大汗的宿以山。
原本憋回去的泪水又有落下的迹象,道童举起袖子狠狠擦了下眼睛,赶忙跑过去拿出金疮药,想要洒在宿以山肩头。
道童走后,那种熟悉的麻痹感如同潮水般再次袭来,此次来势汹汹,宿以山几乎控制不了身体。
思绪模糊之间,他看到道童朝他跑来,还是费尽最后一丝力气摸了摸道童的头,让道童安心。
思绪再次滑入深渊。
此次不同,他如同身处地狱,四肢百骸如坠冰窟,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可以活动的。
他能感知到外界,能听到道童在他耳边哭喊,却一下都动不了。
宿以山试图再次调转灵气,还是一无所获。
他很想睁眼醒来,无奈地对道童说一句别哭了,但还是做不到。
只能任凭思绪滑入更深的深渊,然后他就见到了季淮。
依然是一片白茫茫,季淮面朝他打坐。
或许自己还在幻境里也说不定。
宿以山自嘲般笑了笑,刚学会剑法还没多久,自己就再也没有出剑的机会了。
他屏息凝神,如同往常一样继续修习。
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的内心感到一丝平静。
身体的痛苦并未减弱半分,只是在梦境中的时间流速飞快,随着道童的精心照料,他能感到伤口在一点点愈合。
几天过去,游朝玉似乎也来看过他,在他床边坐了没一会儿就走了。
他始终无法忘却游朝玉当时的眼神,除了失望之外,还掺杂了些他看不懂的神情。
宿以山摇头,不再去想这些事。他从前让自己过得太过忙碌,早起练剑,午时去药堂坐诊,有时还要跟着队伍一起下山出任务。
先下好不容易有了喘息的时间,他少见地有些迷茫。
他之后该做什么?
练剑已经练了十年,一时间突然不能再继续,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宿以山无意识的伸出手来,一招一式已经刻入骨髓,他几乎不用想就能流畅地挥出漂亮的剑法。那些无人的,从不间断的日日夜夜,终究化成虚无消散了。
季淮终于抬眼,淡淡看向他。
“你知道我会失去灵气?”
电光火石间,宿以山将上次梦境中季淮的悲悯话语和奇怪话语联系在一起,终于明白为什么季淮要问他那句话了。
战损美人.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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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Chapter.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