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押京栒霜的房间是特制的,层高只有两米出头,一盏冷灯嵌在墙体内。
房间做的软包,灰色调,无窗。
很干净,配备了一次性的洗漱用具和贴身衣物,卫生间无异味,甚至是24小时热水。
只是京栒霜睡觉时,需要两小时醒来一次,回答几个问题后才能继续睡。
但她的情绪一直很稳定,除了脸上无法掩盖的疲惫,谁都不会相信她是被这样关押了好几天。
京栒霜坐在床上,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她很少想起,也不怎么和别人聊这个话题。
她是从人造子宫里诞生的,用筛选过的上个时代储备的生殖细胞,名字由管理者安和的取名系统随机生成。当然现在的大部分人类都是这样出生的。
在婴儿时期,她由人类保姆照顾,据说是为了婴儿的身心健康发展。
等到一岁左右,保姆型机器人会接替人类保姆,照顾孩子,并且教会他们读书写字和一些简单的技能。
当时照顾京栒霜的保姆机器人型号是AT03。
AT03有好几种形体,完全的仿真人女性,幼儿会对她们产生亲近感。
京栒霜并不。
她和所有人都不亲近。
或者说她不理解亲近是什么,有什么意义。
她只需要跟别人一样起床,吃饭,学习,睡觉就好。
她比AT03更像机器人。
五岁时她身边少了很多人,六岁时她身边出现了一些陌生的面孔,不过还好都是同龄人。
那时她见到了阿佩斯。
不少人都有金色的头发,唯独他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吸引着她。
上次这种吸引的感觉还是月光下的蓝闪蝶标本。
“请把你的头发给我。”京栒霜对阿佩斯说。
向别人讨要东西要用“请”字,AT03教过她。
阿佩斯找来一把剪刀,剪下一撮头发,拿细线绑成一小束给了她,“拥有它的话你会更加开心吗?”
京栒霜没有更加开心,因为她发现剪下来的头发就像剪下来的花朵一样,很快就枯萎不复之前的美丽。
“能把你做成标本吗?”京栒霜问阿佩斯。
“可以,”阿佩斯说,“不过我变成标本之后会很丑。”
他带京栒霜去了福利院地下室看标本。
标本们大多形状怪异,没有一点生命力。
“你会喜欢这样的我吗?”阿佩斯问。
京栒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玻璃柜或者是玻璃罐里的标本,说:“不会。不过你不能变成标本,头发也不能给我养,那我要怎么办?”
她很真诚,完全发自内心地说,“我很想要你的头发。”
她捧住他的脸,指腹摩挲着他的脸颊,“我想要看的时候就能看见它,放在我的小桌子上,或者我的口袋里,只要我想看,我就能看到。”
阿佩斯朝她微笑:“你可以拥有我,活着的我。京栒霜,我会在你身边,你想看的时候就能看到我。”
很多年后她在实验室同样捧着这张脸亲吻时想起了这一幕。
阿佩斯,他还是食言了。
福利院给每个孩子都弄了单独的房间。
层高两米出头,软包,防止孩子们磕碰。
墙体无窗,不过门上有一道小口,方便从外面看里面的情况。
这样的小方块错落的垒起来,通过楼梯通道连接,京栒霜管这叫“巢穴”。
直到16岁去鹿城综合大学前,她都认为人类聚居的地方就该是这样的巢穴,将每个人的空间需求压缩到最小,只需满足活着的条件即可。
阿佩斯在答应她可以拥有他后,搬到了她隔壁居住。
上课时他也坐在她的身边,晚上一定踩着熄灯的时候才离开她,除了上厕所不一起,两人几乎是连体婴。
京栒霜很满意,阿佩斯不必做成标本就可以随时观看,而且他的头发会一直长,也不用担心会弄丢,会被空气侵蚀。
十岁的时候,阿佩斯送给京栒霜的生日礼物是一根牵引绳。
黑色的普通款式。
阿佩斯这个年纪攒下的钱只够买这一款。
他说:“你可以用它拴住一个物品。物品可以是一只猫,一只狗,一条鱼,一只乌龟,一只鸟……一只蜘蛛,一只蝴蝶,又或者是一支笔,一张桌子,一束花。它代表你可以掌控另一端的物品。”
京栒霜说:“谢谢。”
十岁的阿佩斯金发及腰,从背影来看很像一个女孩子。
若不是再长会稍微影响生活,京栒霜会让它一直长,像故事里的长发公主那样。
京栒霜把玩着他的头发,陷入思考。
牵引绳被她放在了房间的角落。
她没有什么想要掌控的东西,世界是一个巨大的随机游戏,她并不追求随机中的定数。
可是后来她还是学会了掌控很多事物。
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她把用来包装礼物的绸缎拆下,系在阿佩斯脖子上,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然后她把牵引绳扣在蝴蝶结上。
阿佩斯只是一直笑着看她。
“可以吗?”她问。
“你很久之前就问过我了,我的回答依然是‘可以’。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情,包括打、骂、食用、折磨……即使没有这条牵引绳,我也完全的属于你。”
京栒霜剪掉了他金色的长发,被他珍重保护了十几年的头发落在泥土上,黯淡无光。
“毛茸茸的短发,好像小狮子。”
京栒霜丢下手里的剪刀,欢快地抱着他在地上打滚,最后两个人全身都脏兮兮的。
但AT03没有责备他们,她们只是让两人尽快回到自己房间,很快就要熄灯了。
阿佩斯在熄灯后仍然去了京栒霜的房间。
在两年前他就和京栒霜拆掉过AT03,更改了部分程序,AT03已经没有了“惩罚”他们的权限。
“你不喜欢我的头发了吗?”阿佩斯躺在京栒霜的身边,看着压抑的灰色天花板。
“我只是更喜欢你的眼睛了。”
“真好,”阿佩斯抱住她,“我希望你会爱上我的每一处。”
“爱是什么?你还没有教我。”
“喜欢是关注,甜蜜,付出,不求回报。爱是给予,占有,毁灭,是互相驯服,是彼此为对方献上头颅,消逝后化为泥土沙砾,最后变为宇宙尘埃,纠缠到一切重归虚无。”
阿佩斯亲吻她,“我爱你。”
那一年人类决定重启月球基地建设。京栒霜抬头看向夜空,阿佩斯给她念华族关于月亮的传说。
“……他们将月亮上的阴影想象成兔子和蟾蜍,它们陪伴在姮娥身边,同她一起度过漫长的岁月。”
“你喜欢月亮吗?”阿佩斯指着月亮,这个动作在华族的一些故事中是会“掉耳朵”的动作。
“喜欢。”京栒霜回答。
“有多喜欢?”
“没有到想拥有的地步吧。”
阿佩斯笑出了声,“你会想拥有一颗星球吗?”
“以后说不定会。”京栒霜很认真,她随后说,“奇怪,将近两百年前人类就登上了月亮,现在却还囿于日月之间。”
“大概是中间有一段我们不了解的故事。”阿佩斯靠在她肩膀上,“姮娥的故事也有很多版本,有说她服用的是西王母赏赐的长生不老药,有说她是偷盗了丈夫羿的长生不老药,也有说她是为了保护长生不老药落入坏人手里,情急之下服用。”
“那么关于人类依然在地球上的故事,目前的版本是因为战争内斗消耗了太多,以至于没有发展足够的宇宙航行科技。现在人类休养生息,觉得是该往外发展的时候了。”
京栒霜说:“从历史来看,短期内应该不会再有大规模战争,确实是往外发展的好时机。”
“不会再有战争,但人与人之间的斗争不会停止。”阿佩斯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月球基地建设应该会面对公众招人,那时候我们也上大学了,可以去试试。”
后面月球基地的确面向公众开启了好几轮招聘,大三那年京栒霜没有通过面试,阿佩斯通过了,但他不想离开京栒霜。
“你应该去的,”她说,“待遇很不错,而且在那里是真正的面向宇宙。”
“你难道觉得我在地球挣不到钱吗?”阿佩斯露出受伤的神情。
他们毕业后大概率是直接进入实验室工作,薪资可观。
“倒也不是,”京栒霜躺在他怀里,闭上眼睛休息,“你明明很喜欢月球吧,不用为了我留下来什么的,阿佩斯就是阿佩斯,他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
阿佩斯抚摸她的头发,笑着说:“你现在越来越会替别人考虑了,可是我就是要考虑你,你希望我和你分开那么远,甚至不在同一颗星球,通讯也有延时吗?”
“不希望。”她说。
“我也是,我们不会分开,京栒霜。我们就应该一直在一起,就算对方死去,也要把对方的灵魂留住,直到重逢。”
他们会扫描并模拟解剖对方的身体,为某一天到来的意外做好完全的准备。
重逢的时间可以是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活着的那一个一定会找各种办法或者是等待时间推动技术的发展复活对方。
京栒霜想过他们可能会一起自然老去,或者中间分分合合,而不是为了救对方牺牲自己的老套桥段。
他舍不得她死,却舍得让她一个人寻找重逢的办法。
真是好样的。
京栒霜取下右耳的耳饰放在手里捏来捏去。
他们所在的福利院在她十五岁后被拆除,并很快新建起了一座廉价住宅。
福利院的孩子们像物品一样被分发,大多数不知去向。AT03早已停产,照顾他们的那些AT03也当废品处理掉了。阿佩斯和京栒霜则选择了为期一年的游学来过渡。
上大学后,他们开始了新的游戏:扮演成普通人。两人的成绩永远只是中等偏上,比赛拿个参与奖或者三等奖之类,凑个学分就好,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
——大概都是他们自以为没有。
京栒霜竟然未曾发觉,有一双金色的眸子在暗处看了她近十年。
仅仅是一双吗?
“育英计划”已不可查得详细的计划主导者与计划目标,当年和京栒霜在同一所福利院的孩子资料也被销毁。
如果计划的发起人有心掩盖这个计划,那么那些孩子被做了记忆清除手术也是有可能的。毕竟他们都敢直接动用基因改造技术了。
基因改造这部分是乌醉凡和她说的。
而她与阿佩斯,到底是侥幸的漏网之鱼,还是被放出来的饵?
又有多少人还观察着这个计划?
她那晚在明骞家侵入了安理会内网,试图找到一些残存的资料。
坏消息是她没有找到,好消息也是没有找到。
安理会没有资料的话至少不用太担心这边突然抽风。
那晚她也曾想过,阿佩斯的死亡并没有引起什么奇怪的波动,那说不定这个计划就是被完全的废止了呢?
但是直觉又告诉她,有一个乌醉凡,难免还会有谁在背后继续观察着。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随机游戏,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别人观察着的重要NPC。
她不要当NPC,活在任何人的监测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