嗅着萦绕周身的味道,潮禁不住加快了步伐,感到自己并非行走在陌生的国度,而是回到了小时候,刚刚争取到不必司机接送,能够自己放学回家的权利。
伙伴们在身边叽叽咋咋的讨论时兴的彩色塑料发圈和兔子玩偶自动铅笔,她兴致勃勃地听着,恨不得把每一句都记下来,好像这样就能成为这个小圈子中的一员。那时总有走街串巷叫卖梅花糕的老人,弹嫩的米浆糕点作底,铺着软糯的珍珠圆子,淋上玫瑰甜浆再撒满花生坚果碎。每一个伙伴都会忍不住买上一只,包括她,关系要好的两个人则会分吃同一只。在相当长的一段学生岁月里,她最大的愿望,从步行回家的路上能够自己买一只尝尝而非远远摇下车窗路过,变成想要拥有一个愿意分享给自己也愿意接受自己分享的伙伴。
而今,无论是哪一个愿望,显然都落空了。
但如果能再见到那个叫卖点心的老人,也教人心暖。
现在就是这么一种感受,因为在踏进这个开阔廊亭后的片刻,那股老式点心的香甜气就扑面而来,让人觉得此刻不管从哪里钻出一个戴着口罩和袖套,系着长围裙,每一根皱纹里都镌刻着慈祥的奶奶都不奇怪,还会招呼着你要装几斤的糕点。绿豆饼板栗饼也好,还有红糖发糕和核桃一口酥,以及刚刚烤出来的杏仁酥和椒盐牛舌酥。在被充分打发的老式奶油甜津津的味道里,时光变得蓬松柔软,撒上一层薄薄的黄豆粉,化在嘴里,就变成一去不回的童年。
气味的记忆甚至比画面与声音都要准确,来到这里,确凿无疑是一个正确的决定。李明明,他就算并非来自自己原来的世界,也一定曾有过那个世界的旅行经验。
她走遍大江南北,各种各样的珍馐美食也见识的不少,能还原她就读的云州实验小学后街那个糕点铺子的味道,不是糕点铺子老板的徒弟还真说不过去。
话说回来,和晖聊起过李明明许多次,其实却连对方性别都不清楚,看着纠结了一路的晖,她也不好再问。这小包子越来越敏锐,此刻估计半是开心又半是不满,跟为情所困的少年人也没两样,还是别再刺激他比较好。
即使有些不情不愿,晖也还是难掩喜悦的讲述了不少关于从前和李明明在一起玩耍的趣事,除了孩子气的编头发比赛,还有一起在月黑风高的半夜偷偷出门去找森林里长了发光长耳朵的蘑菇,把这种蘑菇捣碎挤出彩色荧光汁液涂在脸上,夜以继日操劳国事的议长大人下班回家被他们两个整天乱搞的小东西吓得魂飞魄散,连着请了半年的病假。他们被分开关了禁闭,直到晖出发去寻找潮之前,都没能再见一面。
潮听得入神,他们从郁青色的穹顶下穿过,如瀑的日光被穹顶上镶嵌的樱草色尖晶石折射,洒落在悬垂而下的白色帷幔上,散开细密的金色磷彩。穿过这些雪幕般冰凉柔软的帷幔,她真看到了一只石灰色的柜形烤箱,它周围的一切,都与这座华丽琦幻的廊亭格格不入。
一应俱全的开放式小厨房,灶头上的不锈钢锅具擦拭的锃光瓦亮,明晃晃照见他们呆滞的脸,流理台上的打蛋器手柄还是小猫爪子的样式。恍惚中潮还以为自己懵懂之中,一脚跨回原来的世界了。
那股让她一刹回到童年的味道,也正是由亮着黄色灯光的烤箱,以及还沾着面糊的玻璃大碗散发出来,随风弥散。
“你怎么也是这个表情?”
潮抬头,被晖一脸见了鬼的样子逗笑,忍不住又去捏他的耳朵。
“别闹了,大人……”
晖义正言辞把潮的手抓下来,拉着她往廊亭深处走去。然而潮已经在怀疑他究竟认不认路,他们是七拐八拐的穿过一片灌木花园迷宫才来到了一处开口,左右都是望不到尽头的长廊。当时晖信誓旦旦的选定了方向,现在看来,哪有把厨房放在会客区域的主人家呢,肯定是这个迷糊鬼搞错了。
“哎呀呀,看来你的小伙伴背着你做了不少事儿嘛,要不要教训他一下?心情好不好呀?是不是大人揉揉耳朵心情就会好起来呀?”潮小碎步跟上,雀跃的很。这么居家的人,一定是个很好相处的朋友。
“……大人……潮,说句冒犯的话,你这样我真的很难办。”晖干脆停下脚步,抱臂而立,脸色发青。“正好,我忽然不想你再认识其他族人了,明明我和你才是最要好的。”
“嗯~可是那样好不公平诶,你除了我还有亲密的李明明,我除了你,哪还有亲密的……”
“法芙尼尔。”晖不为所动,不仅蹦出这个名字,还掰着手指细细数起来:“她的头上带着你的赫汐拉,为了你耗尽魔力,就算是昏过去,念的也都是你的名字……”顿了顿,他还想补充什么,垂头看着潮的双眸,最终还是闭上嘴。“哼。”
还是不要说下去了,他从没见过大人眼中那样的眸色,淡淡的要流动起来,如晚秋十分雨前黄昏的光。
“大人也带我去看看她才行……”
回应他的是发丝中温暖的抚摸。
身后传来悠长脆亮的铃音,烤箱的玻璃门咔咔弹开,咯哒咯哒的声音从重重帘幕中愈行愈近,是金属质地的滑轮,在脚下雕花地砖上滚动发出的轻响。
他们一同回过身,矮小的机械造物没有注意到他们,正放下烤箱门板,两只手直接将滚烫的烤盘取出来,晾在石质流理台上,辨认着烘烤的程度。
黄油与甜果酱的浓郁味道中,潮正想着或许能通过和它的交流得知关于厨房主人的信息,晖却史无前例的撇下她大步向前。
“明明!我回来了!”
正准备赶上去的潮猝不及防打了个绊子,从头到脚将对方细细打量一番,再怎么翻来覆去的看,也就只是个金属零件拼起来的人偶,虽说披着与独角兽们相似的白袍,但它可连脚都没有,可连脸都……如果它确实是李明明的话,那张脸要是涂上乱七八糟的荧光色彩,在夜晚中,也不难理解议长那种高岭之花会被吓出病来。
一张各种质地的材料焊接而成的脸,有齿轮相咬的双眼,与啮合零件组装的唇齿。没有光点也没有电流运作的杂音,潮无法参透它以怎样的原理行动,但确凿无疑的是,它的确在自由的行动。
潮不不关心它,只担心晖是不是受到了某种仍遗留在这堆机械零件上的蛊惑。
“晖?等一下。”这是第一次,使魔没有立刻回到她的身边,用热切的眼神回应她的呼唤,而仅稍稍停驻。“它并不是独角兽。”
“明明不是独角兽,潮,我从没说过他是独角兽,但他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族人。”
“哦。”
好吧,只要他精神正常就行,管他是把什么当做朋友。自己小时候,不也有一整个屋子的“朋友”么,有的会喵喵叫,有的有粉红色毛茸茸的外表。没有这些所谓“朋友”,日复一日的时间会很难熬,她很能理解此刻的晖。
“来者何人!!!”
潮噗哧笑出了声,明明是这么气势恢宏的话,如果不是小机器人一边怒喝一边将两只手悬垂在果酱饼干上变成两只小风扇给饼干降温,她确实会被这句话喝住。
“别开玩笑了……”晖扶额,有点后悔直接带着潮出现。独角兽的成长与其所经历的事件与持有的记忆有关,他长大了不少,但始终留在瓦尔纳的李明明却并没有成熟多少,还用着他们一时兴起会玩的接头游戏。
“何人何人!!快快快!来者何人!该你了!!!”玩偶人认真恳切又焦躁的在原地来回滑动,两只手臂却稳稳定在饼干上方动也不动。
“唉……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忽略背后看热闹的潮,晖只得长叹一声,无可奈何道:“贫僧自东土大唐而来,去往西天拜佛求经。”
“你说什么!”
潮抓住晖的手臂,猛将他扯过,下一刻目光便钉住了事不关己的玩偶人,竟在那张生硬的脸上,看出了些许讨好。
它细长的眉毛与圆润的眼角都耷拉下去,显得乖滑灵巧。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见过的见过的,远别重逢远别重逢,是远别重逢!”
“你,你不是明明?”晖喃喃私语,还要上前再仔细确认。“你是……你怎么会……”
刚以为与自己同源的李明明只是个不知怎么流落在这里的机器人,潮原本有些失落,听到晖的呢喃,立刻重燃期盼。
如果它不是李明明,那么制作它的人,一定就是自己要找的人无疑。
“喂!你们两个!猫这干嘛呢!找死啊!”
他们一起回头,相叠的帘幕被风掀开,呼喊的男子双手叉腰怒目而视,他的声音有如久未保养的唢呐,被毫无演奏经验的莽汉深吸一口,吹出了最撕心裂肺的强音。
潮越来越看不懂眼下事件的走向了。
眼前高声骂人毫无风度的,俨然昨日高不可攀的议长大人。或者,也有可能,其实是议长大人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兄弟。
“啧……”
看到他们,议长也是一瞬间的无措,随即重重出了一口粗气,翻着白眼转身离开。
潮与晖面面相觑,正打算在意识领域说些悄悄话,又听见那破锣嗓子远远喊叫。
“烦死了!还不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