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殿空无一人,法芙尼尔紧张的嘴巴直动。
怎么还不在?那带回来的浆果给谁吃?等会儿一不小心吃完了可怎么办?她可只有一条腿了。
她在空荡荡的寝宫四处蹦跶,内室与外廊灯火通明,映照着黑漆漆的身影。没有任何熟悉的气息,等待着的客人还没有踪迹。
在转而寻找撒拉弗与直击要点两者之间,她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身形一转,独腿的巨龙掠过长空。石殿顶端簌簌落下的灰尘,被微风裹挟着,洒向月下漆黑的王城。
“格因火山周边已经清理干净,虽然是提前爆发,不过所有情况都在我们的预料中。”
“魔力痕迹呢?”
“嗯?”法夫纳一时之间没有明白君主的言下之意,但哈迪达斯捻着手中的赫汐拉,没有再做其他解释。
“周围魔力痕迹没有异常,处理时引起的魔力波动全部控制在合适的范围内,确认不会引起二次喷发……”他只好挑选出相关的信息进行提纲性的汇报,再根据接下来的问题展开详细的说明。
但哈迪达斯只是颔首,目光落在赫汐拉浓郁饱满的花蕾上。
“关于潮小姐,阿斯加德周边地区……”
他熄声旋身,右肩往下的黑色制服骤然被鳞甲替代,异化的手臂顺势挥出,与突袭而来的身影对撞。殿内磬音回响,无形的气浪翻涌开来,火花一闪而没,将来者的面庞瞬间点亮。
短兵相交在电光石火间结束,黑色的影子瞬间弹飞,翻转着自半空退到殿角,兀自喘息。
“法芙尼尔!我太纵容你了!”法夫纳厉声教训,举手还欲再施加惩处,从被指派给潮开始,她就越发失去了控制。“你……”
忽暗忽明的火光笼罩着她的整个身躯,像一层轻薄朦胧的帷幔,法夫纳顿时止住言语。
法芙尼尔从地上爬起来,半人半龙形的身体依靠着石壁,巨大的爪痕横贯上下,在刚刚的瞬时交战中,她的整个面容都被割裂,胸膛的肌理鳞片破碎,再往下,右腿齐膝切断,小腿与整个脚爪都不知所踪,如果不是因为这样,她原本丝毫不逊于自己的哥哥。暗红的龙血像是掺了金银,在火光中微微闪烁,而她的眸光亮如刀锋。
“……”
哈迪达斯一向不对下属的家务事发表意见,他的注意力并不在此。而不用法夫纳质问,法芙尼尔便粗声截断。
“这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操心。”她一蹦一蹦的靠近王座,龙翼拖在背后,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完成她吩咐我的事,这要她来判断。我回来了,主君大人,可我找不到她。”
“你做的很出色,可以去休息了。”
哈迪达斯看着她,他们眼神交汇,如炽热的钢铁与坚冰相撞。
“不,我不要休息。”
“法夫纳,汇报就到这里,你们可以离开了。”
不甘心自己的话题就这么被轻描淡写的带过,法芙尼尔下意识俯了俯身,法夫纳眼帘狂跳。
“你没有去找她。”
俯身,是兽类进攻前的窥伺,藏起自己胸腹的弱点,让对手看到自己竖起脊背的鳞片,面目狰狞而后退却。
对于绝大多数龙类来说,没有谁会跟她这个一根筋计较,而她作为龙王近侍法夫纳的亲眷,光神的后裔,所拥有的力量也不可小觑。可一再忤逆君王,乃至展露攻击的意图,哈迪达斯固然仁慈,但从未有子民怀疑过他的力量,也从未有子民胆敢真正激怒他。
曾经,龙王的暴怒灼烧整个阿斯加德,誓要与侵犯故土的敌人不死不休。那日云霞都燃尽,熔岩漫过河流湖泊,自四野的高原倾泻而下,流淌着的火焰将生者与死者全部焚灭,将长夜化为白昼,将水泽化为焦土。
没有任何生灵与事物能够平息的怒火,终被神明压下,仍伺机寻找着宣泄的机会。
但他深爱着的王国与子民,都不应该成为这个机会。
“法芙尼尔,跟我回去。主君大人自有决断。”法夫纳伸出手,混沌的黑色火焰缓缓涌动,包裹他的整个手掌。
法芙尼尔看也不看他,似在赌气。“为什么不去找她?主君大人,为什么?您不是很喜欢她么?为什么不把她找回来?”
坚冰稍稍融化了,哈迪达斯的目光稍显迷离。
“她不会回来。”他握住手边的赫汐拉起身,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劝诫:“不要再去打扰她。”
自始至终,他既没有动怒,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忧虑,甚至,连神色也不曾产生过任何波澜。
法夫纳单膝跪下,深深的行礼,法芙尼尔迟疑片刻,却仍要追问。她不明白,那些身份不明的卑劣的劫掠者以那样的的方式抓捕了他们的朋友,抓捕了君王的贵宾,怎么能就这样轻描淡写的忽略掉。更何况,那些暴戾的痕迹,那人将要遭遇的,触目惊心。
无论她再嘶喊什么,哈迪达斯的身影已经消散在殿内了。法芙尼尔甚至不确定,对方有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他站在那样高而空旷的地方,隔绝一切,甚至是尘埃,像一块静默的石碑,光影在其上浮动。
可只有在那个女人的身边,他才是鲜亮,触之可及的。
“你做的太过火了。”直到妹妹因为力竭倒下,法夫纳才走上前俯视,背着光,鲜红的双目流转着疲惫的暗潮。
“是潮小姐提醒了你火山将要喷发的事,她帮了你。哥哥,连你也让我失望。”法芙尼尔哑着嗓子,摊开漆黑的手掌。
火光中的果实颗颗饱满,形状诱人。明明被紧握在这样粗糙的手心里,又经历了刚刚的波折,却没有任何的损伤。
“替我把这个交给撒拉弗,请她一直照顾到我带潮小姐回来。”
迟疑片刻,法夫纳还是蹲下身,从怀里掏出米白的手帕,一颗颗捡起意义非凡的果子。末了,轻抚着妹妹的眼帘。
“潮小姐在阿斯加德的日子里,主君大人过的并不愉快。我不知道对于潮小姐来说,她是否感到愉快,但我猜想,和同类在一起,总归还是要轻松一些。”
“是吗?我觉得……那么我就自己去问问她,问清楚,这样我才知道我们谁是对的。”法芙尼尔干脆平躺下来,摊着手,平复躁动的魔力与心情。“我不相信你每次都是对的。”
火光在这一刻完全熄灭,星光月色顺着石殿的屋檐流淌,从锥形殿顶的天窗漏下,洒遍他们全身。
“当然不会了……”
法夫纳垂着眼,语气愈发温柔,他们是一同长大的兄妹,从不见天光的地底到万丈高殿,他们已经相互陪伴了太久太久,他又怎么会不对自己唯一的妹妹温柔。
但也正因如此,他从不在语言上多费时间,总是采用最残酷与直接的方式,告诉对方应该了解的一切。
法芙尼尔挥开他的手,翻身爬起来,依旧用翅膀支撑着身体,步履蹒跚的向殿外露台走去,直到整个背影都被月光淹没。
“……没错,你总是要去经历,才明白自己大错特错。”
法夫纳看着手中鲜红色的果实,眯起眼睛。他很想告诉妹妹,人与龙之间的差别,是无论用怎样的装饰去遮掩,都永远无法抹平的天堑,他们追求着的力量与复苏,对人类而言,无一不是终结。
而人类真正在乎的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对他们来说,不过只是尘埃灰土罢了。
黑色的流星划过夜幕,哈迪达斯没有去看,他在月下漫步,以另一种方式,用双脚丈量自己的王土。数千年来,没有一夜遗漏。他很清楚只有这样,才能确认那场死战最后的结果是没有任何悬念的两败俱伤,也才有资格,再一次站在他所侍奉的神主面前,以一种看似傲慢的姿态,抒发被遗忘抛弃的淡淡怨恼。
那颗星星坠落在王国边境,遥远彼方的土地震颤着折服。此刻在黑夜里,一切都为他折服。
林立的石殿华表也好,高塔孤城也好,哪怕它不像其他国度那样繁华热闹,总在夜晚沉沉睡去,即使只是一座沉默的坟冢,他也都明白,这样的寂静背后,是许多星星般的身躯与面孔。如果有灯火,如果有乐音,那么那些面孔的悲切与哭泣就无从遁形。将哀戚展露在神的面前,这对于拥有漫长记忆与生命的同族来说,是太过残忍的刑罚了。
可难道只有月色照耀,静默的流动着的悲伤,就能算作是隐藏么。如果不能,那么神,究竟怎么看待他们,又怎么看待自己的作为。
他停在这片广袤宁静的湖泊边,思索着不变的问题:为何被神注视怜爱着的侍从,总会被神抛弃。
也好,这样,他才能始终牢记自己的使命,牢记神明的模样。在他的亘古留存的记忆中,始终不会忘却,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一双乌黑的眼睛。
湖水满溢而出,轻飘飘落下,被月亮晕染出层叠的银光。它沿着满是伤痕的土地流淌,在地脉深处与熔岩相遇,激荡开火树银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