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有房间的一切都被搬到了新的住所,紧邻哈迪达斯的石铸宫馆。如果不是这样,潮从来不会意识到,自己房间的布置绝对算得上是繁华,就连一国之君,沙发上都没有浅丁香色的绒绒坐垫,也没有滚着木耳边的小抱枕。虽说堂堂国君九尺男儿,可是他是龙啊,龙不是都喜欢亮闪闪的东西嘛,抱枕四角上缀着的宝石链条可好看了。
不过她不是会强人所难的性格,就算变成室友,也没什么资格对别人的事指手画脚。这里唯一与原先不同的地方在于,没有厚实柔软的地毯,又常年没有住户,脚下的石材稍有些参差,每一步都需要加倍小心,免得磕破腿脚。洛洛萌的衣服似乎受到了这里干燥气候的影响,变成了节能模式,正在逐渐往普通衣裙的方向变化,延伸出的绸布不再能够完全包裹脚掌,于是她的双脚不免经受好一番嗟磨。
不过总也是会好的,因此不必太过在意。
“好神奇,这是什么力量呢?潮潮是人类呀,人类难道不是轻轻一戳就噗噗破掉的嘛?”
这个称呼和这个形容都是怎么回事。
潮把书合上低下头,法芙尼尔正在戳她的膝盖。察觉到她的眼神,露出五指又坦然的笑容,仿佛在说:戳戳你你就该爆炸。
“你想看爆炸吗。为什么呢?”
“因为很漂亮嘛,漫天都是红通通的火花,落在身上暖暖的,整个身体都会放松下来,什么都不用担心,可以一觉睡到自然醒。啊……想想就舒服。”
法芙尼尔享受的眯起眼睛,仿佛回到了某个遍体舒服的时刻。想着想着,好像真有火雨落下似的,头上暖洋洋一片,如同浸入洞穴深处的温泉湖。她仰头,对上正漫不经心婆娑她头顶的潮,眼眸含情,似笑非笑的模样。
她一个激灵,舒适的感觉瞬间收缩为零。
“诶呀!我我我,我太松懈了!你怎么,你怎么不提醒我一下呀,这样子我是照顾不好你的!”
“怎么?刚刚有发生你形容的爆炸吗?”潮收回手,去拿桌上的茶水。“很舒服吗?你看起来快要睡着了。”
“ε=(?ο`*)))唉!是的呀!就好像看到了那些火花一样。真奇怪,我以前明明不是这样呀。潮,是不是我没有锻炼身体,不如以前厉害了……不得了了,那我怎么留在你身边呢!”法芙尼尔霍然起身,裙摆哗啦啦的抖动,粗壮的尾部快速摇颤。“不行,我得加把劲,不能让其他龙有可乘之机。”
她振作了半秒钟精神,给潮鞠了一躬,随即大步流星出了房门,和恰好拜访的撒拉弗擦肩而过。
“嗯?这是怎么了,这么匆匆忙忙的。是法夫纳那边有什么急事么,可真是不常见呐。”撒拉弗驻足回望,像是要从那个漆黑的背影中看出对方心里最直白的想法。“潮,我打扰你们了吗?”
撒拉弗有没有得偿所愿,潮并不清楚,但她确实已经完全达成了目的,从这段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驻足的空隙,她隐约的捕捉到了这只甚至能够与哈迪达斯平起平坐的龙类朦胧的想法。
乌拉诺斯山脉深处的地下火山受到某些力量的打扰将要喷发,考虑到会带来的气候与地貌的变动,哈迪达斯派出了亲信法夫纳侦查。原本以法夫纳的地位,去做这些事实在不合身份,但是谁让他把魔女这个定时炸弹偷来阿斯加德呢。
想到这里,潮就忍不住露出幸灾乐祸的笑意。
“不,撒拉弗。我一直觉得,是我打扰了你和马尔大夫。”说起来,她都从来没见过这个令自己短暂燃起希望又瞬间大失所望的男人,甚至,她都不知道对方到底是善于伪装的人,还是厌恶己身的龙。在被誉为“阿斯加德百科全书”的法芙尼尔的意识中,她没有找到任何关于马尔龙型原貌的记忆。
“……潮……”刚刚落座的撒拉弗凝滞片刻,才端起茶杯。“你这样的笑容,是看不出愧疚和抱歉的。”
“那么也就是说,确实打扰了,是吗?”
“你的话语还是这么让我难以招架……法芙尼尔和你提起了我们吗?她还年幼,看待事物的眼光还需多加引导。”
“这样啊……如果继续跟我相处的话,她的眼光会变得很奇怪的。”潮耸耸肩,将书架上单独陈列的书籍递给对方。“怎么,我说中你心里的想法了,是吗?”
撒拉弗摇了摇头,将书籍接过。“是变的‘特别’。”
当然是“特别”了,潮心想,自己之所以这么喜欢和这些龙类相处,原因就在于他们从不掩饰心中的想法。就比如撒拉弗,有时或许会选择沉默,但她的每一句话,都无比真实。
那么是不是说明,哈迪达斯也是如此呢。
“还是没能翻开吗,这本书?”抚摸着《命星卷宗》的石刻脊梁,撒拉弗露出惋惜的笑容,歉意的握了握潮的手。“看来你的命运,就连先知魔女也无法做出定论。潮,你总是特别的。”
特别到,能够让我这样的龙类,倾诉所有。
“我还以为你会觉得我是个不合常理的怪物……之类的。”她不可说不意外,无法被魔女力量影响的只可能是其他魔女,但对方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如果换成明君哈迪达斯,应该立刻就把自己牢牢监禁起来了。
哦等一下,他不用知道这些,他知道的本就已经是她的全部,把自己监禁在这里,不无道理。既是忌惮也无可奈何,即使是君王,一筹莫展起来,也一样束手无策。
“或许吧,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如果你真的是什么怪物,那么和你有共同语言的我,交流的无比顺畅的我,应该也是和你一样的怪物。还有法芙尼尔,当然了,马尔大夫也十分钦佩你的学识。”
“这还是你的功劳大一些,我猜,我在你们的话题里应该占据了不少的位置吧。”潮点着自己太阳穴,向后靠在沙发上。“唔……我想想,你们坐在悬崖边,夕阳落在你们的面容上,目光中的彼此都变得格外温柔……或者一起在河边漫步,赤脚浸入水中,和缓的水流就像是被升高的体温暖热一样,流啊流,一直……一直流到山谷里去,山谷里开满桑格利亚……啊呀,你头上的桑格利亚是哪里来的呢~”
“你怎么知……”撒拉弗抚了抚鬓发,想到自己早该在温泉中沐浴过,桑格利亚的香气已经完全被清洗掉了。“所以我才说,和你相处时的法芙尼尔实在太吃亏了。”
沉下眼,她掩去了其余的表情。哈迪达斯的行事从来有他的用意,无论潮有什么特殊之处,是超出常理的判断与推理能力,还是不可告人的秘法咒语,连自己都在对方面前无所遁形,其他龙类,当然还是保持距离的好。这里隔绝外界环境,虽说是桎梏,但也是保护。
“她很天真,天真的龙类,都很有趣,不是吗?”潮想到同样对自己不设防的承泽,不知他又在什么地方惹是生非。那样乖戾的做派,大概也就是仗着有哈迪达斯收拾烂摊子,没想到看起来不苟言笑的老龙王,这么溺爱子嗣。“就像承泽一样。”
“嗯?”
出乎潮意料,撒拉弗露出疑惑的表情。
“承泽?那是谁?”
难道看似长情的帝王,原来也是会有私生子的混账父亲啊。
“旅行中认识的龙,我误会了,以为龙类之间彼此都很熟悉。”潮面不改色,带着话题往前,她一直都是个善于掩藏心事的猎手。
“我确实不像格拉弗兄妹那样,博闻强记,熟识每一位族人。如果你好奇的话,也可以试着问问主君,他比任何宗谱都要准确的铭记着所有族人。”
“格拉弗兄妹是……法芙尼尔和她的哥哥法夫纳么?”
撒拉弗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眉间微蹙又缓缓舒展,这让她的所有表情都显得寂寥。
“是的,格拉弗沃鲁德家族,无论是哪一代,都一样的骁勇善战。”
龙类显然沉浸在了某些旧日的回忆中,恍然不觉自身的旧主正端坐在面前,并不断牵拉出意识的微丝,将她们紧密相连。直到共享那燃尽龙血的夜,铁青色的天幕中翻滚火光,厮杀挣扎着的龙影,垂死的生灵们在湖边凋零,湖水温热如血。
未曾谋面的陌生来客撞在一起,用尽了全身仅存的所有魔力,血肉爆炸开灰绿的烟雾与明黄的烟火,扑面而来呛人的血意。
潮强撑着呼吸,松开皱成一团的裙边,给她们续上新的茶水。
“撒拉弗,你看起来很难过。”
“……是吗,真奇怪啊,你也是。”
撒拉弗重新聚焦目光,却看到潮的双脚。在粗糙的曜石地砖上,黑白分明的样子,粉红色的脚趾,指甲修剪的整整齐齐,像是一枚枚精致的贝壳。
红痕遍布其上,是刚刚愈合的伤口。
像是废石瓦砾中开出的花朵,正在枯萎。
“主君的作为,稍有些难以理解呢……”她没再喝茶,而是起身不容挽留的告别。“阿斯加德的夜晚漫长又寂冷,照顾好自己,潮。”
那本厚重的书籍化作数道微弱流光紧随而去,与其背影一同隐没在屋外的黑暗中。
送走撒拉弗,窗外浓夜如兰星如数珠,而遥远的地平线,夕阳未尽,长燃如燎原野火。
明天就是第十天,潮默默数着日子,状似无意的摩擦着地面。
今天的实验也大获成功,除了读取撒拉弗的意识与记忆外,也成功将自己设想中的感受投射在法芙尼尔身上,换句话来说,就是分割出一部分意识来注入外物的思维。那么如果倾注所有的意识呢,她的□□,是会就此消解,还是转换成为另外一种新的存在形式。她的全部意识,又是否就是被称之为“灵魂”的飘渺之物。
逝者如星,唯灵魂永存。没有什么人或龙向她解释清楚这句话,除了能够真正成为灵魂的自己。这具脆弱易损、血流如注的躯壳,正在发挥仅剩的一切价值。
零星血液落在不引人注意的暗处,新伤再次爬上已被修补无数次的身体。热切的异乡游子躺在床上,心中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