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模仿的很像……哈……可以展示给别人……菲尔收观赏费……很好。”
晖往后躲了躲,有些心虚。
“唔啊,你醒了。”
“菲尔……没有睡觉……只是……休息。”
她果然已经睁开了眼睛,耳尖微微颤动。
“没关系的,就算是睡一觉,你看猫猫机……唔,阿尔瑞克毯,也很听话的在运行啊。”
“耳朵……还在工作。”
“啊?哦……”
晖把视线投向潮,后者大致回忆了一番。
有些动物的左右大脑会轮流休息,那么应该也会影响被大脑不同区域控制的器官,看来这种“节能模式”在许多地方都有应用。
“菲尔的身体,是可以部分休息的吗?真厉害。”
“嗯……”菲尔缓缓转过头,用那双浅绿色的眼睛把潮上下打量了一番,像是店家打量砧板上的鱼肉。“你的大脑……用这个……唔……这个……来交换。”
她拍了拍油箱盖,银灰色的装置弹起,从中伸出长长的支架展开,从顶上铺下柔软的挂毯,上面是各种大小不一的口袋,整齐地排列着,从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石头,到郁郁葱葱的粉红色小树苗,分门别类罗列着,让晖看花了眼。
潮注意到,挂毯上部中间,钉着一张双人画像,因年份久远而显得模糊,面容掩在纸张的反光里,依稀看得出其中一人,有尖尖的下颌,以及铺满后背的浓密长发。
阿尔瑞克毯,侵吞宝藏的盗贼。能够容纳下远超其可视面积的一切形态,乃至意识与思维,这才是它的本来面目。
“那再加……这个吧……交换吗?”
看着她指过的几样东西,有些连潮也叫不上名字。她可是把蒙尔森馆藏的百科全书、地理水文志、民俗风情考之类的文献通读了个遍,也就是说,这位老板,一定不止活跃在蒙尔森,甚至不止在弗拉瑞。
看来对方只是长得像小朋友,其实真实年龄说不定是自己的好几倍。
但就算长得像小朋友,也请不要用睡不醒的口气,说这种让人毛骨悚然的话。
“不了,谢谢。”
潮很客气,如果被从车上丢下去,要么回老家,要么立刻抱住晖的大腿。关键时候,也顾不上那古怪的“毛茸茸生物”恐惧了。
没想到菲尔收起“移动商铺”,又盯着她看了半天。
“……你是个……特别的人。”
“嗯?”
被连着拒绝两次,还能夸赞拒绝自己的人,用意一定不单纯。
“拒绝交易……的人……很少啊……”
那也得看交易的是什么吧,能把自己的脑子卖给别人的,脑子一定有问题。咦,这样看卖了可能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把自己绕进去了。
不过,像是读出了这种想法似的,菲尔又自言自语的补充了一句。
“价格合理的话……人们……什么都会……出卖。”
人在屋檐下,这话她不好反驳,看着晖若有所思的样子,她只在心里打了个标,这件事还有关于李明明和猫猫机的事,之后都要找到机会解释清楚询问清楚。
小孩子要是一开始就长歪了,之后可不好收拾。
“不是的,潮不是这样,所以人们不是这样。”
晖振振有词的辩驳,她很欣慰,有种吾家有儿能够明辨是非的自豪感。
“……你一定是……”
菲尔看也不看他,轻飘飘的声音,刚说出口就被风吹散。
“……我不是人。”
少年涨红脸,憋出这半句。
为了反驳别人骂自己,这也大可不必。
潮把目光放远,翻滚的云海已从旭日东升时的金黄,变成了温和厚重的白,聚拢着像是团团浓香的奶油,逸散开就成了蛋糕师手中温驯听话的奶油拉花。
东边冒出云头的山峦顶端,淡淡的金辉绮丽灿烂,那是巴芬山脉的最高峰,终年积雪的亚尔夫海姆。就坐落在西南方向赫尼特比约与西北方向斯卡芙塔相对而望形成的山谷尽头,背靠浩瀚的金伦加海域,山顶有着亿万年来不断淤积的重重积雪,季风终年不曾停歇,把连绵的断崖一片片削成单薄的翼,将山巅的冰雪洒满峡谷。
那片峡谷,就是他们的目的地,尼弗尔海姆,也被称为雾隐峡谷。
摩托车喷出的气流扬起雪雾,他们在峡谷入口处小镇外的松林边降落,碎雪铺面,带来阵阵凉意。
这里气候寒冷,没有蒙尔森大街小巷的鲜花美酒,也没有辉月森林中荧荧发光的草木。非黑即白的大地,与远处零星的几个,灰扑扑的小镇居民。
晖觉得,这让潮,尤其是她鬓边的赫汐拉花更加鲜艳动人。
雪窟危崖下的太阳。
“……我不冷。”收好了阿尔瑞克,菲尔冷不丁开口。好在她没睡醒似的语调,中和了那份突兀。
“嗯?晖也不冷。”摸不着头脑的晖还是礼貌地予以回应。
对方收起毯子的模样,就像是正在收起一张真正的毯子。这么形容有些奇怪,但他真的就是像叠纸一样,轻轻松松就把这两长途跋涉的大家伙“叠”成了一件长袖开襟的小外套,还附赠一条猫猫头腰带,往身上一裹,活像个刚刚出炉的巧克力奶油泡芙。
这么武装一番,当然不冷了。
“嗯。”
她点了点头,算是回应。自己的体质还真是得天独厚,从小就盼着冬天能够不被包的里三层外三层的愿望一朝实现,潮高兴的连眉梢都扬了起来。
晖也是心花怒放,他从弗拉瑞北部临海的群岛瓦尔纳来,那里四季如春,从没见过这样冰凉的,银白而细碎的造物。
“哇!!!是雪!”
少年撒欢跑出去老远兜了个大圈,风风火火的回到主人面前。
“我能不能采一些,带给李明明啊!他没出过远门,肯定很喜欢。”
潮心说那可不一定,保不齐李明明自己家里还能看见极昼极夜。
“好,我们等会去镇上借个瓶子。”
本着对“南方孩子”的宽容,她和颜悦色。
“为什么是瓶子呢,瓶子那么小,我们能不能借一个大大的口袋。我要装好多好多的雪回去,说不定,说不定可以用来做好吃的,嘿嘿。”
菲尔摇头,率先往镇上走去。“雪是水做的……可以用瓶子…呼…不可以用口袋……”
“啊……”晖傻眼,呆站着不动了。
潮非常能够理解,她在进入大学的第一个学期,刚刚得知世界上没有圣诞老人时候,也是一样的心情。
世界上怎么可能没有圣诞老人呢,她明明每年都可以从壁炉里、床铺下、沙发缝隙、后院的老桂树高高的枝杈上收到各种各样的礼物啊。
要让第一次看见雪的少年接受这些轻盈如星屑的物质,和家乡四处可见的碧绿湖海是一种东西,比让自己想清楚过去十几年来午夜降临的礼物都出自谁手,还要困难。
“你看,我们说话的时候的白气,凝聚起来就变成水,遇到冷风就变成雪,雪遇到这些热热的白气,就又变成水。”
她耐心的牵起晖的手,将一小嘬雪花放在他手心,轻轻的呵气。
好痒,手心里凉凉的,又暖暖的。好奇怪,手中白色的小山峰,一下子就坍塌了,真的成了一汪剔透的水潭。
像她的眼睛一样好看。
“雪花……不见了。”
“这是融化。”
小孩子学新知识是要慢一些,自己第一次看见从头上飞过去的滑雪板,也呆愣了片刻。潮见少年还是低头盯着手心,便使出终极安抚手段:揉揉他毛茸茸的大耳朵。
“雪花融化,就会变成水。”
一边揉着,少年一边抬起脸,眼泪流了满脸,轻声哽咽着。
“雪花,是不是死掉了?”
说话之间,大大小小的泪珠一颗接着一颗滑过脸颊,滴落在他们手上,在雪地上敲打出一个个圆圆的小洞。
她一愣,下意识脱口而出。
“你知道什么是死吗?”
晖不假思索:“李明明说,死就是……消失了,不存在了,再也见不到了。呜呜呜不要……雪花这么美,不要见不到……”
李明明,又是李明明。
她还以为恋家的小男孩脱口而出的会是“我妈妈说……”之类的答案,蹦出这么个人这么句话,怎么看都不太正常。归根结底还是这个名字,在这个世界简直就是格格不入。
“……这些水被风吹散开之后呢,会变得很小很轻。升到天上去,重新变成雪花落下来。”
没记错的话,雪花是这么形成的吧。中间那些详细的状态变化,自己解释不清楚,也就别多嘴了。
“……但是……那已经……不……不是你现在……呼呼……看到的……这些……”
菲尔一说这话,才刚收住眼泪的晖,又有大河决堤的趋势。接收到潮含着淡淡怨念的眼神,戳破真相的老板一脸无所谓的转头,自顾自观赏起了蒙尔森不常见的雪原美景。
“不是了……呜呜呜呜呜……不是了,呜呜呜……不要不是……”
潮深吸一口气,俯下身。“因为每一片都不一样,所以雪花是很珍贵的东西。融化的雪花,虽然融化了,但是,它还在这里。”
她指了指晖的胸口。
泪眼朦胧的视野,眼前的光影与人像其实是模糊的。但是晖就是没来由的觉得清明,如同雨后的星空,每一颗小小的星辰,都照亮一小片还未来得及完全散开的阴云。
于是连那阴云,都成了华美的丝绒幕布,有暗红的花朵绽放其中。
“只要你还记得它们,它们就不会消失。”
母亲也曾这么抚着她的发,安慰与外婆永别的她。她记得那是一个阴冷的冬天,阳光也是冰凉的,照射在森白的水泥路面上,晃花了不少人的眼睛。
对她说:“死去,就是被所有人忘记。”
晖揉了揉眼睛,潮也跟着轻轻抚过眼帘,从雪地上站起来,裙摆自然不会被打湿,但积雪还是把膝盖浸透了。
猝不及防的打了个趔趄,还是少年努力扶住了她。
“对……对不起……大人。下次不会了……大人不要生气。”
是她的错觉吗,对方好像又长大了点。但就是这语气,搞得她像是个雇佣童工的黑心老板,一个不顺心就虐待下属。
这开什么玩笑,家里的生意可一直都是小本买卖诚信经营啊。
“小孩子是不会因为哭泣被责怪的,小汤圆,干嘛总是和我道歉呢。是觉得自己委屈巴巴的样子,很可爱吗~”
“唔……”
“走吧,菲尔这么耐心的等着,我们不能没有礼貌。”
青色的尾巴扫过雪面,菲尔收回落在山峦间的目光,转过身来,直视她的双眼。
“……听你说话……很有趣,多说一点……”
“那可真是太好了。”她没放开晖的手,一大一小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去。
积雪在他们脚下咯吱咯吱的响,像是落下的一串串笑声。
“菲尔说话的样子,也很有趣哦~”
“……菲尔听得出来……你在……啊……是开玩笑……是吧……”
被这样的一副嗓子开玩笑,让人无论如何都生不起气。
“没有,不会的。菲尔为什么会这样说话呢?晖也一定很好奇,是不是?”
“……唔……是,是的。”
“啊……那是……什么时候来着……菲尔遇到了一片……灼热的湖泊,亮闪闪的……”
他们说着,并肩向远处的村落走去。大小不一的脚印延伸开来,给空旷的雪原,画出分明的界限。商陆想了想,还是没有落地,不远不近的跟在半空,默默寻找一击必杀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