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背后,宝珠的飞旋掀起浮云与湖水的涡流,迅猛的旋转,将深不见底的湖泽荡漾开来,水花飞溅。银粉的光辉倏忽爆发,恍若星河奔涌,辉映天光水光,令四野一片乱影摇曳。狂风四起,高枝乱舞如躁动的蛇群,碎叶飞散如薄刃,窸窣作响割伤肌理,掀翻沙土灌木,卷裹周遭驻扎的梅德欧兰特卫兵,没入流水。
宝珠微颤,表面泛起水波一般的涟漪,在瞬间膨胀,紧接着滑入漩涡中心,隐没于湖水之中。
水声大作,辉光大盛,如同一颗星球的坍缩与迸裂,如同一个世界的融化与重组,无数的光影画面与无数破碎的声音涌向感官,仿佛冲天的巨浪拍向孤立无援的礁石。
埃列夫禁不住上前一步,顶着狂风瞪大双眼,那一闪而没的呼喊与画面中,他看到渺小如星点的西璞,不知被囚锁在什么地方,粉白的长链穿过他的琵琶骨与桡骨,在后颈联结,吊在不见顶的梁上,生死不知。
泪水狂涌而出,顾不上父亲的阻拦,南星扑倒在浅滩上,手脚并用向潮爬去。可魔女与他们之间的屏障与天堑,哪怕是以魂灵为阶梯,付出一切,都无法触及祂们的衣角。
祂们的偏爱,令妒怨与恶念汇集,祂们的憎恨,令整个世界永世不得解脱。
“试试看吧,梅德欧兰特有没有决心,审判我,杀死我,像我憎恨你们一样憎恨我,推翻我为你们打造的命运。”
潮踢开南星,向猎刀伸出手,后者刹那间重回刀锋,递入魔女掌中。她踏出一步,挽刀劈开涡流,长发翻涌如浪。
“父亲,父亲!西璞是商陆唯一的孩子,是您唯一的……”南星无法靠近潮,转而向埃列夫求援。血液不断从他口鼻内漫出,流泻在湖水中,金鱼一般跳动。
“神主大人……”埃列夫别无他法,只得缓缓跪伏,拜了又拜。“梅德欧兰特,不……我愿意献出我的孩子,愿意献出我最出色的孩子,只求弥补我们的过错,只求抚平神主的怒与罚,只求……”
他没能说完,潮挥出的刃流刮过面门,将他两鬓的长发削断,在腮侧留下深深的血痕。
神没有多余的言语与眼神留给他们,但所有的恳求与祷告的机会都已用尽。埃列夫僵直着身体,恐惧与绝望劈天盖地将他击中,因为在此刻,割开他的喉咙只在神的眨眼之间。
阿塔佳提斯冷眼看着这一切,忽然明白了姐姐的交代与她曾掩埋的那些事实。姐姐知道魔女必然重返故地也知道自己必然死于神的复仇,她们曾经或许十分要好,因为她们是那样相似。
连他这个旁观者都完全明白了魔女的真意。
她厌恶信徒的盲从,厌恶这个世界由前代魔女订立的所有规则,甚至厌恶她自身的存在。魔女的力量来自凡俗的信仰,而她憎恨这些信仰,憎恨自己不得不依赖信仰,憎恨自己所汲取的力量。
要重建秩序,就得从毁灭开始。
魔女并未理会凡俗的呼唤,她掷出刀锋,射入深不见底的涡流中心,水幕与流光,乃至世界的边界,一同被刀刃贯穿。狂啸的风与激扬的浪似在瞬间定格,而后,光怪陆离的斑斓色块由世界的罅隙迸发,一同涌入眼帘的,包含着无数世界的碎片,无数游荡魂灵的记忆,彩色的暴雪扑面而来,域海的回音如同孩童的吟唱,呼唤着无家可归的旅者。
宝珠悄无声息没入罅隙,下一刻,镜面撞碎的巨响震彻整个山林,狂风尖啸折断参天巨木,奔逃游荡的碎片与记忆被不可见的引力束缚,挣扎哀求着,然而依旧被重新吸入罅隙。他们是域海中承载记忆的游离能量,并不能与本征世界相融,逗留在这里,只会令魔力动荡,或依附本征世界的生物,汲取其生命力。
潮全无流连,只身投入涡流中心,头也不回。
那粉白色背影没入罅隙的瞬间,带走了所有高活性的游离能量,只留下一片平和波动着的灰银色光辉,仿佛世界的伤口,缓缓的荡漾着,向中心愈合。
不知何处传来叹息,或许连世界本身都因魔女的离开,获得了短暂的平静。
四周的布置横扫一空,梅德欧兰特驻扎在此的秩序卫队大多被狂风撕碎,零星被游离能量卷裹,后一同由魔女清扫出世界之外。而玛纳加尔姆已经被一连串的打击和揭露摄住心神,只呆呆的眺望着湖面。
而微风轻拂的湖水,映着空阔的高天,其中竟然浮现出一枚稍稍缺陷的满月,完美无瑕的银白色,圆润柔和的线条与光辉,将这片浅浅的湖湾照亮。
平静的湖水映照着他们的狼狈与四野残枝疏影横斜,愈发显得讽刺无比,只有阿塔佳提斯,像个惨胜的将军。
他们一同赏月观潮,无尽的沉默消磨着连绵的晚风。月光洒向天空,霞云与星辰为此驻足盘旋。
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般,他安然打破了沉默。
“抱歉了,埃列夫,诅咒是不能主动消解的,但它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去,就像我们之间的仇恨,魔女对梅德欧兰特的仇恨,他们都会淡去,却永远不会消失。我们走吧,给陆上的前辈们,留一些自己的时间。”
他起身便走,莱纳多特则依然按制躬身施礼。不过无论是南星还是玛纳加尔姆,都无心回应。埃列夫只得扶住石椅起身,点头示意,面容惨白。
在那股动摇宇宙的陌生力量面前,唯有魔女准备的这组桌椅仍不动如山。
他稳住身体,来到玛纳加尔姆面前,阿塔佳提斯所作的禁制已经悄然化解,他将半狼半人形的妖怪扶起,却没有多言。
“自此,过往一概不究,请善待伽纳。”
梅德欧兰特一定是因接连诱发战祸,而见罪庆典魔女。他们务必咽下这苦水,谨小慎微的苟且于世,再不能善专好战,那是自取灭亡。
他闭眼定神,强撑身体向南星走去。后者比他们都要更接近罅隙,所受的冲击也更为严重,却避开了埃列夫的双手,可想要起身时才感到下肢的剧痛,仿佛双足都是刚刚从石料中劈凿而出,随着魔力的运转,泛起冰凉而密集的疼痛。
他索性在原地散去身形,回归元素形态,自顾自往梅德姆恩城方向掠去。划开连绵的浮云,掀起一阵馨香的柔风。
梅德欧兰特的春天,无声无息地降临了。
这里是无穷亦无垠的域海,正如其名,无数世界——也可称为宇宙——在其中漂泊,如海中浮沉的鲸鱼,大小不一,但所到之处,也必定掀起波澜。世界聚合离散,宇宙爆炸坍缩,每一次变迁,无数生灵就此湮灭,唯有记忆仍旧漂泊流浪,在失去“时间”这个衡量尺度后,这些记忆在无可计量的未来,将迎来他们的解脱与消弭。
但在那之前,则是无尽的轮回。
耦合,膨胀,坍缩,迸裂,他们就像是一个个宇宙的诞生与消亡。形成独有或泛化的能量循环体系,诞生足以孕育复数生命的复数世界,生命建构记忆,建构情感,成为生命本身。
“瞧啊,这积木似的宇宙。”
她仿佛从海面落向海底,一望无际的汪洋,如同她所淤积的仇恨,无垠无底。万钧的海水一层层压上来,她却只觉得自由。
因为从此刻起,她不必再为无法归乡而苦恼,因为从此刻起,她已经失去了归乡的所有机会。
为了绵延千年的旧恨,她押上了无尽的一生。
如此的执着于复仇,执着于惩罚,执着于超越历史与时间漫长的囚禁,不惜将整个世界,将自己的现在与未来全部摧毁,压榨所有过往魂灵与伙伴的血肉,压榨那些记忆中已经消磨殆尽的所有力量。
那是因为,她已经绝无可能,弥补过往的虚伪与算计。
她所辜负的那些好意,无人知晓、泯灭无形的信任,仅存于记忆中的昔时,都成为无尽轮回中的折磨。
唯有粉碎,唯有毁灭,才能令她在痛苦中,稍作喘息。
从离开故乡的那一刻起,她,李曌,他们都再也回不去了。
“是,这是你创造的世界。”
猎刀在她身后重新凝实,托起她缓缓漂落的身体,一同飞向脚下由宝珠凝实形成的小小星球,即使仅仅能够容纳他们,没有任何多余的冗杂,对他们来说,也是最为宽敞的牢笼。
“是啊。”潮很快露出笑容来,像从前那样勾住他的颈项,将潮湿的面庞贴在他的胸膛上。灼烫的热度炙烤着被泪水腐蚀的伤口,她如同一个精致的偶人,没有任何知觉。“这里作为我们的墓地正合适。”
“要放弃了么?”
猎刀稳稳落地,紧实的肌理骨肉缓解了所有冲击,她只在发梢晃了一晃。
这里正是夜色低垂,接天的湖面倒映银光四溅的星河,以及,一轮饱满却稍稍缺陷的圆月,仿佛他们的头顶脚下,都是浩瀚苍穹。
“绝不。”
潮一跃而下,挥袖阔步向前,声音柔媚坚韧。猎刀却仍留在原地不动,静静注视着赤脚乱舞的魔女,似是被她所迷惑。
湖畔草甸涌动着,暗红的玫瑰绽开血泊一般的花蕾,蔓延至世界尽头的天中犀落如飞雪。巨大的砖石建筑拔地而起,烟尘簌簌,黛色的屋瓦闪闪发亮。震动令湖面泛起涟漪片片,星光月影碎如银屑。爬满蔷薇藤的门廊下,粉白锁链捆绑的,正是眼神空洞的西璞。
自从与潮剖白心迹后,他就失去了自由活动的权利,为了防止他私自出逃回到梅德欧兰特,潮干脆将他锁住丢进了宝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