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在寝殿站定,羲姬就已经拨开帘幕,歪头等着她们的解释了。
“小殿下还没休息,是艾萨不好,应该留下来伴您身侧。”
艾萨斯坦斯立刻请罪,让珍宝一般的王女夜不安寝,这是严重的渎职。后者只是摇摇头,指了指案几上的急报。
伽纳垂头迅速扫过,又看向远处灯光辉映着的小小王女,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这份文件上的内容。
如果她是个耽于享乐的纨绔,此刻或许还更轻松些。
王国靖西的秩序军团惨胜,火精灵亲王沙拉曼德核心破裂濒死,幸有艾伊萨斯、希尔弗两位亲王以及他们的冰与风精灵军力挽狂澜;六皇子身陷重围,鏖战数十日夜以致魔力枯竭而死。在这之外,鲛人于王国东海岸登陆,阿塔佳提斯御驾亲征,大军压境。
“姨母。”羲姬轻声呼唤,指了指帘幕后,又摆摆手,示意自己没有让昭烨知道这些消息。“二哥哥回不来了,六哥哥也回不来了,姨母,我害怕。”
自己的姐姐应该没有时间去安抚尚不谙世事的小女儿,可叹自己或许也不能永远陪伴在她的身边。
伽纳伸出手抱起羲姬温暖的身体,将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轻声慢语,示意艾萨斯坦斯退下。
“做的真好,什么时候这么聪明又这么听话了。”她贴着羲姬的额头,轻抚着孩童瘦弱的脊梁。“小羲姬,我们是精灵,精灵永远不会消失,哥哥们只是换了另一个样子陪着你,注视着你。所以,不要害怕,记得吗,畏惧才是真正杀死我们的东西。畏惧带来苦难,而你,我的小殿下,你会砸碎那些苦难。”
“嗯!我记下来了,姨母,我会尽力不害怕的,我会听姨母的话的。”羲姬将手拢得紧紧地,好像这样,就能阻止伽纳再次离去。
“……”伽纳将羲姬放在宽大的长榻上,坐下来哄她入眠。“你的父亲会要求你听从教导,但我不会。羲姬,不必理会那些教条的指点,你的一生将漫长而厚重,你还有近乎无限长的时间去理解世界,理解自己,去寻找自己的原则,不必急于一时。在未来的日子里,无数的声音想要控制你的举止行动,想要为你定下终生的道路,甚至连神明也要对你的命运指手画脚。都不需要在意,因为只有你自己,能够决定往后的一生,能够选择踏上怎样的道路,坦途也好,遍布荆棘也好,你会历遍悲喜离合,拥有恢弘灿烂的生命。”
半晌,羲姬眨着眼睛:“我听不懂,但是姨母,你说的真好,像诗歌一样。”
“诗歌?”
王女的课程中暂时还不包括这些内容,为了打消姨母的疑惑,羲姬立即磕磕巴巴的解释起来。
“我听他们说,从前的五嫂嫂念给五哥哥,叫做诗歌,我只记住两句,他们就发现我了,就不说了。只有两句,姨母……”
伽纳摇摇头:“这没什么,他们是非常和睦的夫妇,只是在这里,他们并不快乐。你听到了哪两句呢?”
“风带来种子的希望,春天像落花那样扑满我的胸膛。姨母,为什么不见五哥哥,我想知道这首诗歌写了什么,五哥哥会解释给我听吗?”
“他……当然会,他很喜欢这些。姨母找给你,我们一起读读看,好吗?”伽纳侧身躺下来,将羲姬搂在怀里。
“好,姨母。”
良久,羲姬才悄声回应,握住了伽纳的衣带,就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惊心动魄的旅程中。她们在云头与林稍飞驰,冲破兽群,驱散不见天日的阴霾,何等恣意淋漓的自由。
想到那个蓝眼睛的男子,会捉来小兽给她逗趣的妖怪,她开始觉得这座稍不留意就会迷路的巨大宫殿,实则只是世界上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小角落。
她们断断续续的说话,西璞花就那样落了一夜。
直到不久后,沙拉曼德接回了昭烨,伽纳也从这个小小的角落消失,羲姬意识到,那是她和这位无话不谈的长辈,最后一个抵足而眠的长夜。
而她应该也是在这一刻,无意中选择了那条充满荆棘的道路。亦或者,这未尝不是神明的安排。
殿内烟雾缭绕,并不刺鼻,反而馨甜素雅,不知是什么香料或是花朵,只令心神沉沦。
穿过这些烟雾,仿佛拨开帘幕,一步步深入万劫不复的危险丛林。幽暗的大殿内,石砖光泽似水,赫汐拉矿石髓雕刻的花丛闪动着殷红的微光,伽纳拂过那些坚硬而圆润的花瓣,望着那蓬勃的红色出神。
所有政权都知道这场婚礼的盛大与隆重,请柬甚至送往空荡的阿斯加德,用极致的繁荣掩盖无果的结局。这是她选择的道路,也并不代表和过去完全割裂,但心中总有些微的感慨。
一来二去,最放心不下的还是羲姬,她寄托了自己最多的期盼,最多的嘱咐,最多的不舍。
她像是另一个自己,更加年幼而勇敢的,对一切充满好奇也充满机会的自己。
这样的路,或许她将来也会一步步走过,带着自己无处安放的游子之心。
伽纳长出一口气,继续向深处走去,银白的背影渐渐熄灭在黑暗中。
“还是这样任性!”芬尼尔放下酒杯,连连摇头。“这样一个王妃拘在那,那些王亲贵女,你以后都不必再考虑了。”
“哈哈哈,父亲又不是不知道,孩儿从来也没考虑过她们,要不是她们穷追不舍,孩儿也不至于远赴别国,与您父子分离啊。”玛纳加尔姆一口喝干杯中酒,给他们重新满杯。
他们父子之间有某种类似君子协定般的承诺存在,这种私下独处的场合,向来可以直抒胸臆不受任何约束。
“唉,如果不是莫昂斯特……”芬尼尔望着酒杯出神,老去的物种总是很容易陷入回忆。而他已经太老,老到连维持人形,连挪动步伐都十分困难。妖怪就是这样,一旦步入生命的后半程,便如风卷残云。
“从对我们的态度来看,乌洛波洛斯一定在忙一件足以改变世界格局的事。而想要改变世界,这件事必然与魔女相关。我们既不可能获悉,也不可能坐等。父亲,蒙尔森灭亡的时候,你告诫孩儿要等待,而现在,我们已经等待的够久了。”
“所以你才更应该立即选上几位和顺的女妖,而不是像现在……”
芬尼尔回过神来,背后的触手们激烈的颤抖着。
玛纳加尔姆勾唇浅笑,温言劝道:“月光精灵族最终都是要灭亡的,父亲,你以为,她的寿命还能苟延多久呢?借此与梅德欧兰特缔结盟约,这个交换,在我们双方看来,都很划算啊。毕竟大败兽人诗蔻蒂部落,已经让梅德欧兰特折损了亲王与皇子,没有水精灵族,金伦加一旦认真,那将是如入无人之境。父亲只想着孩儿的终身大事,而梅德欧兰特的埃列夫,可得想着他的千秋功业。这样一比较,我总比他那加起来一只手都数不过来的孩子们要强上一些吧。至少,孩儿十分洁身自好,从前可没有去找那些貌美如花的人类战俘。”
芬尼尔的触手平息了波动,却没有说话。
数千年过去了,他从未对玛纳加尔姆说出真相。
那就是他也曾爱上过人类,甚至与她缔结血缘,诞下后嗣,玛尔斯·席尔瓦诺斯,或者应该称呼他为玛尔斯·芬尼尔。
他憎恨她的好奇与靠近,憎恨她的撩拨,憎恨她干脆利落的退避与逃离。因而一同憎恨这个孩子,憎恨为其冠姓且将其抚养成人的家族,憎恨那个家族坐落的国度,与那国度中的所有人类。
最终,那个国度,他的妻子,他那个一腔孤勇的孩子,都在他的憎恨中死去了。
玛纳加尔姆,和玛尔斯,是亲生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