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不说话,你也劝劝她呀,好歹是一个马路牙子上蹲过的。”柳文峰记得满头冒汗,可偏偏对上的却是不善言辞的闷葫芦。“真服了你。”
“好了,没什么要说的,那就这么决定了。”
许冬生拍拍行李箱,神色还是一样坦然。
几个月以来,他们挥别许多朋友,逐一拜访伤病的工人以及家属,分发了所有慰问,当然,也卖出了他们视之血肉的旧厂房和所有设备。
朝夕之间,红极一时的东升集团,已经只剩下一具恢弘沧桑的躯壳,他们正苦苦支撑着这个从前看来永远不可能倾颓的庞然大物。
“过段时间我会把小何接走。你们俩……”
“我呢,那我现在就马上跟你走!”
柳文清刚说完,又被哥哥狠敲一下。
“你怎么没事儿就是添乱!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
许冬生毫不意外:“正好,没打算带你。”
柳文峰顿时卡壳,呆愣当场,小金拍了拍他的肩头,以作安慰。
“你想的怎么样?我出钱,你出脑子,把该学的统统学回来。我给你看的东西,别人有,我们也要有。”许冬生没空儿女情长。“护照、签证、所有你要用到的东西我都准备好了。还有几个靠得住的朋友在那边等你,都是我上学时候的熟人,语言的事不用担心,去了再学来得及。柳文清,机会只有一次。”
“但是我从来没……”
柳文峰这时倒十分冷静:“你去吧。我就说你有天赋,咱们是省城正经的大学毕业生,会英语,这比一般人强多了。而且大家都说你有天赋,厂里那些机器,这段时间也都是你摆弄来摆弄去的,沈师傅看好你,我们大家都看好你。”
“哥……”柳文清被他说得难为情,又看看小金,对方还是不善言辞,不过给他比了一个大拇指。“你又不懂这个……”
“我,相信姐。”他还是比着大拇指,眼神坚定的像个烈士。
柳文峰猛点头:“我也相信姐的眼光,你放心去,我给你写信,每天,呃,每周吧,每周都写,安心上学不要有太多顾虑。”
还是许冬生一锤定音:“行,就这么定了。你一周后出发,你负责把他安全送到车站去。后面怎么走怎么上飞机,我都理好放在车里了。”她朝那辆香槟色的小轿车努努嘴:“这几年要辛苦你了,梁义臻这么着急买下工厂,翻修机器,该弄明白的事你要弄明白。”
“唉,姐,你不说我也懂,可我是真没,真没往这方面想啊。”提起那位好说话的友商,柳文峰实在心情复杂。他们都是许洪川养大的孩子,又怎么不知道长辈之间一片和睦的过往,他还收藏过小时候来自于长辈的糖果包装纸,那种叫做巧克力的东西,到许冬生出国——那已经是十多年后——他才有机会再次尝到那种甜蜜又酸涩滋味。
如今,许冬生把这块遮羞布撕开,无异于将他们之间一切的关联也都撕裂了。
“多想怎么做,少想些有的没的。他们都说完了,你呢?”许冬生看向小金,后者有些惊诧,更是茫然,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
柳文峰见不得人犹豫:“你咋这么呆。姐问你要不要跟她去特区打拼呢,这多好的机会。姐今天来,就是专门来问问你的想法呢!”
“这里很好的,这里……这里……”他的中文已经学得很好,就是着急的时候,总不能准确的把心里想的事说清楚。是以许冬生也大概猜出了一些他的来历,却始终没有正面问起过。
“没事,你别净操心别人了。过几年我一定回来,倒是不担心他了,关键是你,可别冲动做事。”许冬生像是松了一口气,也像是有些失落,他们都看不出,只有小金深深的望着她。
“我都听你的姐,我每天写信给你汇报老梁头的动向,保证一件事不落,你交给我,放心去。”柳文峰的目光在他们之间绕了绕:“要不你们聊,我们回避回避?”
“你想什么!”许冬生又猛拍他脊背。“走了,赶车呢。反正又不是不回来了,还会再见的。”
几人坐进车里,都开出去很远了,还能看到柳文峰把手从车窗中伸出来,挥舞着靛蓝的棉布帽子。
后来,柳文峰成了饭店后巷的常客,小金听他讲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杂事,饭店的帮工们也习惯了总有一辆香槟色的轿车在巷子里违章停车。
讲到城里那栋白顶红瓦的小楼房阁楼里的鬼故事和翻墙冒险,讲那些塞进怀里或是房间里的糖果、汽水、蛋糕,讲到他们后来的聚少离多与不可理喻的分歧。
他教会了小金喝酒,但总是后者安慰喝多了的他。
他们的话题总是围绕着那个说一不二的女孩,他喝着酒读信,解释那些对小金来说晦涩而奇怪的名词,解释着遥远而剔透的的世界里,一些不属于他们的梦想,读着读着就抱怨起来。抱怨自己的愚钝,抱怨小金的天赋仍未被发掘。
后来,小何秘书也被接去了特区,再后来是沈师傅,连远在海外的柳文清也衣锦还乡,而后匆匆忙忙的奔赴到了她的身边。
日子过得又快又慢,但小金知道,属于他们的时光,就要结束了。
“你放心!兄弟!我一见到姐,马上就喊她接你也去。说实在的,我就没见过心算这么快这么准的人,我敢打包票姐也没见过。她知道了说不定一马当先的冲过来找你呢,她说最近谈了新的产品线,正缺人呢。到时候咱们叫上我弟,叫上那边儿的工友,大家在一块儿,肯定能干出名堂来。”
小金点点头,站在人流中向那只铁皮盒子中的柳文峰挥手。
后者豪气干云:“你可别偷懒不跑邮局啊!我跟你们领班打过招呼了,你去个一会儿半天的,他当没看着呢。”
“知道了,谢谢你。”后者赠送的钢笔,就插在他的口袋里。
“嗨,这么久了咱俩谁跟谁,还净客气,真受不了你。”
汽笛拉响,狂风与烟气模糊了他们最后的话语。
“回去吧,去吧,咱们改日再见!兄弟!”
那之后过去很多年,他被逐出了饭店,在街头流浪。来信中总说重逢的日子转眼就要来临,让他再耐心的等一等。他不再负担得起昂贵的墨水,信中寄来不菲的现金,也被他用最后的积蓄原路退回。
再后来,他找到了新的落脚处,用尊严勉强换来温饱,那些信件越积越多,但他已经不愿拆开。
他们就此道别,在过去的十数年中,他再没能见到她们,也放弃了所有,包括并不需要任何成本的等待。
在每一个漫长难熬的漆黑子夜中,他已经逐渐的清楚,自己来到这里唯一的意义,就是再次回到她的身边,去理解她,接受她。
因为她手中的那本书籍,它的名字,正是这里的文字。她是那样珍视,以至于几乎因为他好奇的打量剜去他的眼睛。那么这个世界对她来说,一定意义非凡。
为此,他不惜付出一切。
《渊海石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