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那位鲛人君主的姐姐也是么?”
目送西璞离开的鸦隐转回身,感到潮的目光狠戾到足以将自己的五脏六腑生生剖出。
“你说,什么?”她挑眉,令他骤觉那目光中的刀刃已经抵在了眉心。
“你对她,和对其他国主都不同,她对你也是一样。你们之间的往事,我并不了解,但一定有情谊在。”
她不愿别人看透,他很清楚,但是否会杀了自己,他第一次有些犹豫,他们相重合的时光并不够漫长,可足够深厚。对他来说是这样,对她来说,似乎也可算作同样。
“你知道我不会杀你,是因为你知道自己对我有用。”潮已经恢复了平静,夜色之中的波澜终于平静下来。那些象牙色的恢弘宫殿静默的伫立,如同剔透的棋盒,盛满圆润的棋子。“他们也是一样。”
“……我以为,你喜欢那位小公主。”毕竟你送出那么美好的祝愿,谁都看得出你对她的青睐。鸦隐有些不敢想下去,那样恳切的福祉中,包含怎样的怨恨与诅咒。
“勇敢与坦荡,可不一定是好事。一个莽夫,如果恰好有些足以令她自信起来的智慧,她就会变得很有趣。不过,亲爱的鸦隐,你要好好努力,才能活到那一天。”
她舒展眉眼望向远处王储们的殿宇,颇为自得,似乎已经看到了那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将靠近其一切全部吞没化为齑粉的那一天。
那一天一定是个好天气,甚至无关天气,那本身就是个好日子,再好不过的日子。
“逆子!”每一声斥责,都伴随一声鞭响,与隐约的的裂帛声。
“你是什么身份,胆敢当殿驳斥神主的祈愿。幽梦泽和金伦加都在你之前受到斥责,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鞭打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即是急促的喘息,似乎是刑器断裂,也似乎是处刑者因惊怒失了气力。
“这些年,你浑浑噩噩荒废时日,我看当初成全你和那个人类,竟不是为绵延子嗣,而是害了我儿。西璞有一个血统低微的母亲还不够,还有你这样不知尊卑贵贱的父亲拖累。幼子何辜?”
商陆垂着头,默默端正跪着,任由父亲发泄怒火。
“你很会安排,自说自话为他打算,是想我梅德欧兰特步瓦尔纳的后尘,是想替神主做决定,你真是好……好胆识,好智谋……”
西璞的脚步僵在殿外,不敢靠近。
他知道自己是精灵与人类的混血,整个梅德欧兰特,乃至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知道。听说深情的父亲给了母亲亿万尊荣,婚礼盛况一举超越了几位叔叔,礼服的群裾覆满他们寝宫的阶梯,典礼的颂歌延续五个日夜。
可这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他的母亲是异我族类,他是本不该出生的异血徒。
这个族群本身就代表着混乱、污秽、失控与堕落。
他就是这一切的结晶,被这里的所有存在所排斥,留着亡国灭种之血的孽余。
生长缓慢,魔力稀薄,只不过是这身份带来的最微不足道的先天畸形,议论的声音与如影随形的侧目,才是一把把将他凌迟的刀,将他撕碎的鞭。
如果能够离开这里,无论去哪,无论是跟着谁,都比这个透不过气的地方要好太多。
而且那位神主是多么美丽,花叶光辉所映照着的容颜与身躯完美无瑕,卑微如他,甚至不配在她面前直起身子,连远远缀在她身后亦步亦趋都是奢求。
想的一时如神,微风拂动衣袍,襟袖的镶边与颈项间的饰链轻轻擦过,发出细碎的脆响。
“进来。”
他从不敢靠近自己眸色冷硬的祖父,祖父也很少对他发号施令,但漠视,是比严苛更残酷的惩罚。
不是在惩罚他,而是在惩罚他自甘堕落的父亲,与背井离乡的母亲。
他并不明白为何相爱受到谴责,他甚至还不明白,何为相爱。
所以在这个悲惨的异血徒看来,父母所遭受的一切苦难,都源于自己的降生。
他还不谙世事,也从没有人告诉过他,他的存在是世上最为美好的事物——爱情的结晶。
眼前这个流淌着外族血液的族人,是他不得不承认的后裔。埃列夫不由得垂下眼帘,半晌没有开口。
祖父与他所身处的位置一样高不可攀,西璞从来只想远远避开,数千年来与祖父的见面,也不过寥寥。
他很清楚,自己既不讨长辈们喜欢,也不知道如何讨他们喜欢。
“……祖父。”
看着战战兢兢地孙儿匍匐在脚下,似乎所有的怒火都消散了些许。终究是他父亲的旧事,他已经如此孱弱,又因为身份血统的原因不被认可,即使这里不允许苛待任何贵胄哪怕仆从,但埃列夫清楚,或许就连这宫中最低下的奴仆,都仅对他形成敬而远之的隔离圈。
无言的疏远与冷待,往往比有形的嗟磨与千夫所指,要更加难熬。
他终究于心不忍。
“您已经剿灭了您口中那个卑贱女子的故国,也亲眼见着所谓动摇国本的魔女陨落被封印,如今的神主并未有任何戒罚,您的怒火,从何而来呢?”原本跪伏在地的商陆直起身,眸光平滑如深井。“将西璞比作那独角兽,将梅德欧兰特比作瓦尔纳,您也是将如今的美丽与庆典的魔女,比作曾经的……”
“住口!”
再次袭来的光鞭,如同几欲劈裂天穹的雷电,竟然将周遭的空气撕出缝隙,脚下一尘不染的地砖,身后坚实厚重的石壁,都被余威波及,裂开可怖的创口。
这样雷霆之势的一击,商陆生生受下来,半晌说不出话。
西璞一心担忧父亲,立刻叩首急急解释。
“不是的,不是的祖父。是我求父亲同意我去的,父亲大人从无僭越之心,不敢藐视神威,都是西璞不懂事。祖父不要生气了,如果还要责罚,就责罚西璞吧。”
即使磕破了头,祖父也只是淡淡略过,但却没再发难,这总好过这么打下去。只是,魔女待他却更亲近,比父亲还要亲近。
“你也已是为父治家的年纪,往事就此作罢,带着孩子回去,思虑清楚,再与我回话。”
商陆语不成句,只是伏地呼吸。西璞再叩首拜别,好不容易撑起父亲的身躯,再抬首,祖父早已转身步入殿后回廊,伴着花香的微风穿过空旷的大殿,掀起阵阵涟漪。
“走吧……”商陆这才牵起西璞的手,领着他步入夜色。“神主大人拒绝了你,是不是?”
西璞一窒,许久才轻轻点头。
“你怨我吗?”
他们走得迟缓,热意冲上眼眶,西璞将头埋了埋,又摇了摇。
“可以怨我,但不要怨你的祖父,他只是……只是太害怕了。”
西璞点头,握紧了父亲的手。
“你喜欢神主大人么?愿意留在她身边服侍么?这会是一件非常辛苦,非常……辛苦的事。”
他再点头,并小声解释道:“喜欢,神主的手热热的软软的,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眼神柔柔的,笑起来比王宫里的花朵还要好看。”
商陆默默听着,她始终是一位温柔的神。从很久之前就是这样,即使被施加那样的刑罚,许多年过去,她依然如此宽容。
但他也很清楚,她心中必然是有恨的,只是一个温柔的神,即使胸中愤恨,也不会伤及无辜。那么如果要惩戒,就惩戒自己吧。自己的孩子,也是蒙尔森的孩子,但愿能令她如故人在侧,稍有宽慰。
“好,那你就跟着她,去王宫外,去梅德欧兰特以外的地方走走吧。”
“可是父亲,神主大人她……不许我随侍……”
商陆抚着儿子的发顶,步履缓沉。
“她和你说了些什么?”
良久的沉默后,西璞摇头:“她说了许多我不明白的话,所以,并没有记下来,请父亲不要责怪……”
那些话即使只是模糊的转述,大概也会令父亲十分伤心。如此热切爱着神明的他们,却被神明憎恨。
如果能由自己来承担这份恨,是不是父亲就不必愁容满面,祖父也就不会大动肝火。
“无妨。既然你喜欢她,就跟着她去吧,如你所见,她温和又美丽,会把你照顾的很好的。”
西璞欣喜的点着头:“嗯嗯,谢谢父亲!”
行至殿前他才发觉,早有一位与他们一样夜不安眠的族人等在这里,注视着殿角镂刻的花纹,不知多久。
“去睡吧,明天一早,带上一捧西璞花,去拜见神主大人。”
父亲和这位并不算陌生的来客还有长话叙说,他乖巧应下。
“是,父亲早些歇息。”
他远远的打了招呼,便隐入殿中。实际上,他是很愿意和这位云游天地的姨祖母相处的,合宫上下除了父亲,也就只有她会同他说上几句话,问问他的身体,对魔力的运用,教导他如何用枝头的日光,摘下西璞树最高处最华贵的花朵。
不如就用这个办法,为神主大人制作梅德欧兰特最美的花束吧。
伽纳目送西璞离开时小小的金色身影,不免惆怅。
虽说他是精灵与人类的混血,但反倒比许多与他差不多年龄时的皇亲贵胄,看起来都更加纯粹,那一头耀眼的金发,在如此浓稠的夜色中,依然灿烂夺目,丝毫不像是一个为族群不耻的异血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