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陆伸出的手略略一顿,终究还是没有接过兄长湛卢手中的襁褓。所幸刚刚生产后的母亲尚未完全苏醒,父亲还在内室陪同,他得以留出片刻去忖度眼下的局面。
从前,她并未介意他们的目无尊卑,可那是因为她太过年轻,并不清楚自己手握怎样的权柄,能够施加怎样的戒罚。而今,她经受难以想象的漫长嗟磨,对待他这曾经的罪人,以及整个梅德欧兰特。
“神诞,是神诞!”衡华的目光再难从殿外移开,连与他一胎双生却从来更为稳重的哥哥鹿衔都少见的激动起来。
东方天海之交,海浪连绵如柔软的春山,如幕的浓云同海面一齐翻涌,缝隙中流淌着粉蓝与银紫交融的辉光,纷纷扬扬落下,一如往昔神座崩落的那一日落下的无垠光雨。
彼时在那样的雨中,众神陨灭,而今,新神正再临御座。
几位皇子都将目光转向殿外,向着异象跪伏,连怀抱新生儿的四皇子湛卢也不例外。
他们的父亲,埃列夫快步奔出,在最前列遥沐神恩。
他仍不清楚,当年自己与怎样的神罚擦肩而过。并非运气使然——神主动为他们免去了责罚。
数千年后的自己,甚至更加难以辨明神的决定,他铭记了他们所经历的一切,一切都在石棺封锁的那一刻尘埃落定。
然后一切都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是了,神明们的决定,总归不是众生所能理解的。
商陆的目光落回身侧的襁褓,不知与新神同一天诞生,究竟会赋予她,赋予梅德欧兰特怎样的命运,但她终究出生了。
而珀洛菲特拉已经不会再予以指点,那么《运星命宗》会给出答案么,难道身为基础与先知的魔女,她竟然会漏算自己所封印的囚徒,还会有重见天日的时刻。
他悚然一惊,想到另一种可能,竟止不住的发抖。
难道神明早已预知,她指定的孽神,终有一日会这样,在虹光与海浪中复生。
她这样的魔女,祂们这样的存在,究竟何去何从,究竟所为所求些什么,又究竟将世间众生置于何地。
祂们从不在乎座下的信众,信众的追随却始终如一日的狂热。
时至今日,神明对他们的教化与统治,终于在这一刻完成了闭环。
商陆沉心细细感知,金伦加的方向虽然涌动着浩瀚的魔力震荡,但却平缓而安定,正如水波荡漾。由此可知她没有将怒火倾泻至恳求将她幽禁深海的金伦加,只这一点,也足以令他钦佩。
不过神明应该不需要祂的子民的钦佩。
“雁支,新生祈礼你来组织,一切事宜都延后处置。南星,湛卢,你们一起,做好这件事。”
“是,父亲。”
在他心神难安的时间里,亲人已经完成了迎神的跪礼,埃列夫起身吩咐,从湛卢手中接过襁褓。
神诞的虹光仍未散去,它穿透海水与云层,穿过整片大陆,甚至射入地脉与火山深处,沐浴这样的光芒,襁褓中的女婴睁开眼睛,虹膜闪烁着剔透的金黄。
“她诞于神降下恩泽的朝日,承沐圣荣之光,你们最幼小的妹妹,就唤做‘羲姬’。”
精灵从不啼哭,他们从睁开双眼的那一刻起,就在时刻考量自身以及所处的环境,是否符合天性中对美与荣善的标准。好斗如冰与火属性的精灵们,甚至会立刻挥出纯粹的魔力,攻击自己不能接受的事物。
埃列夫捧着眼神游弋环顾周身的女儿,无论是哪完美无瑕的面庞,还是她从无掩饰,均衡稳定的魔力气息,每一点都无可指摘。从她身上散发开来的,是无限的寄托与希冀,从她身上铺展向外的,是梅德欧兰特长治久安的繁荣盛景。
一切都不言而喻,她将作为王国昌盛的象征,盛世华章最完美的歌咏与赞叹。
这样的存在,他会不顾一切的,为她挣得魔女们的祝福。
埃列夫投向西方,那里的火山沉寂已久,但他知道,魔女新诞,定下神契的神使必然最先得知祂的踪迹。
况且时隔多年,如果一定需要握手言和,原该是梅德欧兰特迈出这一步。
“重台,阿斯加德的请柬由你负责,我们一同前往。”
“是。”
作为王位的第一顺位继承着,大皇子从来深居简出,但现在已经是时候让整个世界,乃至它的维序者,都去认识这个即将大展宏图的年轻领袖。
“商陆。”
“父亲。”
他曾是自己最放心的孩子,也从未辜负这份信任,因此,此前种种,既往不咎。
“你们的姨母喜欢热闹,去和她聊聊吧。”
他却没有起身,而是垂着眼:“父亲……”
“你们都去吧。”
埃列夫挥散其他皇子,厚重的殿门合拢,将逐渐消散的虹光尽数隔绝。
“吾儿有话,妹妹也可一同听一听罢?”
父亲鲜少玩笑,看来今日他的确心神放松。商陆赧然,却将身子更伏低了:“父亲可还记得那件‘旧事’。”
“你说。”精灵王的双眼放射出更为摄人的光芒,与他新生的女儿一同,审视眼前从未忤逆过自己的儿子。
“从前经先知魔女请询,她指定的那位‘毁灭的祸端’,她就是……”
在停顿中,埃列夫也只是婆娑着襁褓,耐心的聆听。已经有不少近侍,包括鹿衔与衡华也曾谈论过,自数千年前,那个人类女子衰老死去,她留下的孩子大病一场卧床不起后,他们的兄长就已经与从前再不相同,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总是独自端坐在曾经的寝殿中,日日夜夜,岁岁年年。
但这是他的儿子,他会分辨关于他的一切。
“她是海渊中封印格兰德尔的,意志魔女。”
但他的变化,或者说病情,远远超出了自己的预料。
且不说数位魔女钉下的封印几乎不可能被打破,假设果真如此,那么失去封印,金伦加早在格兰德尔的咆哮中不复存在,连梅德欧兰特的东部沿海地区都会受到影响。
这种无稽之谈,去深究其中的逻辑与背后的道理全无意义。或许是曾目睹了处决神明的审判,他理智所受的冲击太大,自身也被不纯粹的血统污染,以至今日的恶果。
“……你大概是太累了,我的孩子。”埃列夫伸出手去,拍了拍商陆的肩头。“起来,和我去看看你们的母亲,她许久没有见到你,十分挂念。”
“父亲,审判之前,不,睿智魔女薨逝之前,我见过她,我和她说了话,父亲,她并未犯下那些罪行,也不打算追究我们曾经……”
“商陆。”
肩头手掌的热度与力度意图阻止他接下来的话语,却没能成功,埃列夫不得不出言打断,但仍无济于事。
“承认我们的过错有那么困难吗,承认神明的过错有那么困难吗?父亲,您为什么就是不肯去再想一想呢……”
“你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埃列夫收回手:“我们无权评判祂们的所做所为,你妄议众神,回去禁闭思过吧。”
“您不好奇么?珀洛菲特拉为什么要除掉潮,我们没能做到,她不惜牺牲佛伊科苏也要达到目的,为什么?如今潮的复苏又算什么?既然祂们已经安排好了这些,那么我们……”
“住口!”
埃列夫挥袖斥言,鲜红的掌印出现在商陆脸上。他抬起头,直视怒发冲冠的君王,字字珠玑。
“我们被裹挟其中,梅德欧兰特会是什么下场。”
还没有经历梅德欧兰特庄严肃穆的新生祈礼,隆重华美的春日祈礼,还没有对自己的存在有任何认知的小公主,首先经历的,就是王族贵胄们爆发的首次冲突。
她睁着眼睛,好奇的打量这两个疾言厉色的年长精灵,在她的小世界里,既没有纷争,也没有疑虑,她能够恣意的日子,将会是难以想象的漫长。
“起来吧。”
“父亲!”
“你还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曾无比信任倚重的儿子,最先拥有后代堪当重任的孩子,怎能如此辜负自己的嘱托。
“我……”
“看来是那个人类,终归是你的母亲太过仁慈,才允许她……”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跪立着的青年在那一瞬间通红的双眼,实在太过遥远与陌生。
究竟是什么时候,他所经历的那些自己并不全然知晓的事,或关乎神明,关乎人类,将他变成了这个陌生的模样。
埃列夫甚至怀疑,自己的孩子或许已经被那个大逆不道的孽神所蛊惑,抛弃了正确的道路。
梅德欧兰特,决不能走上这样的道路。
“回去好好休息吧。”
“是,父亲。”
商陆深深拜下,良久,而后起身向殿外走去。
“商陆吾儿。”
他停下脚步,垂着头,却未回身,这已是极为失礼的行止。
“永远不要去揣测,神的决意。”
已经没有必要再去争辩了,此刻,他才迟钝的意识到,唯与她关系匪浅的自己依然保留那部分记忆,保有从前接续的意识。换言之,整个梅德欧兰特,都不会因从前的罪孽胆战心惊。
即使当下挑明,父亲只会认为这是子虚乌有的臆想,并且将这一切的源头归咎于他的妻子,那个被这个地方,这座华丽冰凉的殿宇磨去所有热烈与鲜活的动人女子。
所以这是神明的恩赐吗,清洗信众的记忆,哪怕是痛苦的记忆,也能算是恩赐吗。
再一次立在长阶上,虹光已然散去。
他明白,神的光辉不会永远庇佑梅德欧兰特,父亲当然也明白,他们无法互相说服,因此相对而坐只会带来无尽的痛苦。
他也明白,自己脚下的路,能够走下去的路只有一条。可是那个会无条件站在背后,会与他比肩而行的人类,已经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太阳越升越高,遥远海域依旧流金华彩,浓云涌动着向整个大陆蔓延,神明的羽翼,或者说阴翳,像一头张牙舞爪的凶兽,要将整个世界咬碎,吞入腹中。
“薇诺尼卡……”
商陆低下头,手心中握着一枚小小的薄柔花挂饰,千年过去,被鲛人鳞粉保存的色彩都几乎完全褪去,而思念却始终,愈演愈烈。
“真想和你一起逃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