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眼的光柱从碧绿如明珠瓦尔纳群岛中央升起,准确无误映上正从上方经过的月亮,将其穿透束缚,牢牢钉在变幻的天幕中。银白的星辰接连从茂密的枝叶间浮出,盘旋片刻后,沿光柱旋转向上,洒下纷纷扬扬的细碎光点,奔月而去,最后成为紫红光柱中的一点闪光。
每一颗星星,都是一只曾在这片土地自由奔跑的独角兽。
“你看起来很平静。”完全不像是率领族人前赴后继为弑神的杀戮机器注入力量的领袖。
“你也是。”完全不像计划着摧毁神座并雷厉风行去达成目标的高洁贤臣。
他们相视,继而无言,目送一只又一只独角兽踏入运作中的朗基努斯,化为一道道雪白流光汇入紫红的光剑。
李曌不再开口,低头注视着朗基努斯以及其瞄准对象的读数。余光中,身后的影子越来越稀疏,与自己刚刚醒来时的场景正相反。这些迎接他来到这个世界的异族,逐一由他目送着离开。
艾因与相拥的妻子分别,转向挚友,然而却只是相顾无言,他们已经说过了太多太多的话。
繁复的衣袍化解在湿润的空气中,已恢复为原型的艾因向着朗基努斯迈步,银白的毛发被翻涌溢散的魔力鼓动,招展如得胜的旌旗,绯红的晕影从中铺开,宁静却又热烈。
直到此刻,李曌都不能够完全理解整个瓦尔纳的用意。仅仅是为了一位国子,付出灭族的代价未免太过决绝。况且瓦尔纳国体政体改革已久,族人“民为君死”的观念也早已改变。
他与魔女的矛盾不死不休,但他们却未必。
但他只是看着艾因踏入朗基努斯,看着紫红色的光柱猛烈爆发,将月轮钉死在原处,迫使后者激颤着,隐隐开裂。
“这是我们自己所选择的结局。”艾因·科斯塔迩维恩的妻子,瓦尔纳王后轻抚着胸口。“并非神定的结局。议长大人,我们早已知晓,您是注定会挣脱命运的存在,在那之前,瓦尔纳很荣幸,能成为这条道路的先驱者。”
“值得么?只是为了我的仇恨……”
从敢于从王位开始自我革命的那一刻起,他曾多次询问过他们的意愿,他很清楚自己并没有权力强行要求一个古老的政权必须依照本征世界的历史去做出突破,但他们无数次的回答也都和这一次相同。
“这是为了瓦尔纳的明天。”王后柔和而坚定的声音依旧这么坚持着亘古不变的缘由。“为了这片大陆的明天。”
李曌猛地抬头,难以置信的望向即将踏入朗基努斯的最后一位独角兽。
“你说什么?!你们知道什么?”
但王后却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因为我们相信您,我们相信,佛伊科苏大人。你们一定会指引瓦尔纳,抵达神明所承诺的那个世界。”
“谁和你们承诺过?是……珀洛菲特拉?她承诺了什么?告诉我,奥菲利亚,你们从哪得知了这些消息?”
李曌快步赶上王后的身影,然而后者一跃而起,雪白的衣袖在魔力的狂涌中铺展开,从他指缝间溜走。
这位慈母回过头,她的身躯已经几乎没入了朗基努斯中心爆发出的紫红光芒中,平和的面容上,笑意湮灭在恢弘的光栅中。
“再会,议长大人。高天之上,我们一定会有重逢的那一刻。”
最后的道别声也消散在空荡的庭院中,李曌抬起头,仍有无数独角兽正在加入这场背叛,这里并非仅剩他一人,但孤独已如倾盆暴雨,将他遍体淋透。
回过头,《常世算策》静静摆放在工作台最显眼的位置,是谁送来,是谁留下已经不再重要。
会翻看的伙伴,去编纂撰写的伙伴,都已经不在了。
世间再无知交,只有他,空守着永远不会实现的承诺。只依稀记得,自己似乎打算去酿一壶酒。
朗基努斯轰隆的震颤中,濒死的天体激发出了所有求生的意志,他扯下累赘的衣袍水手丢开,跨上锃亮的墨蓝座驾,灼热的气流将空间烫出无数扭曲,向着月光的晕影疾驰而去。
他们相信他能做到的事,他都会做到。
弥留之际,贝特尔拼命瞪大眼睛,然而视觉依然不断被剥夺,五感都在消去,肢端逐渐麻木。
“我说过,贝特尔,我会……身边……直到……”
意识消散的最后,仿佛堕入混沌不清的黎明,只有盎珈与藤萝的香气在鼻尖萦绕,久久不散。她长眠在月下荧荧发光的花丛中,小小的身体蜷缩着,裂解为千万的水珠渗入泥土,如同气泡破碎。
珀洛菲特拉默然静立在这片死寂的原野中,注视着正从地平线升起的圆月,面前全然干涸的巨湖,幽邃深不见底。在这里,青蓝的光晕不甚明显,这颗巨眼般的天体比世间万物所见更为硕大,也更为清晰。
在这里,一切都巨细无遗。包括众生的衰亡,世界的衰亡,也包括神座的陨落。
而在她眼中,巨湖盛满行至命途所流之血,为过往无数任先知魔女的鲜血,完美无瑕的圆月则是祂们累累白骨的汇聚与折叠堆积,从陆上观赏,因季节变迁呈现不同色彩的大地为它映上无数瑰丽的色泽,但那不过是它辉煌的表象,其内残余的力量集合了残破的记忆,经过亿万年的沉淀,怨灵一般在世界间徘徊,将事件发生的一切都刻画在骨骼缝隙中。
它是众生仰望的月亮,是祂们的神座,祂们的灵柩。
每一位魔女都必须依靠这个徘徊的巨大怨灵,以魔女之眼为媒介,才能挥动神明的权柄,行使魔女的权能。
而魔女们行走世间,将自身作为调配魔力的中枢与控制器,均衡整个世界的翻涌不均的能量,以维系这个漂流在域海中的复数扁舟平稳航行。
但历史不过是时间中的尘土灰烬,记忆不过是历史中的一滴水珠。哪怕亿万水珠汇聚而成的江河,也有枯竭的那一天。
斗争是生存永恒的主题,魔女亦无例外。
祂们必须和命运赌博,用先辈的骨血,用手中最后的所有筹码,来赢得世界的归宿。
圆月已被来自瓦尔纳跃动的紫红光剑贯穿多时,那耀眼的光辉正如特雾尔萨图斯湮灭时从天而降的光柱,每跳动一次,圆月表面流光璨璨,便随之起伏颤抖,骨骼相互嗟磨,正如相互憎恨的种族,怀抱着玉碎瓦全的决意。
珀洛菲特拉转向背后遥远的殿宇,直望至地平线与灰紫色天际遥相接应的远方,明金的裂纹隐隐蔓延,细小的光斑碎片缓缓下坠,在途中湮灭于无形的魔力扭曲。
这片坐落于神座光影之中的先知神域已随着她所剩无多的寿命不断破碎,宫殿、河流、天空、原野仿佛都成了一片片叠放着的玻璃绘板,裂纹从它们不同的角落向整个绘板爬动。时间变得缓慢,那些色彩绮丽的碎片来不及掉落在地,就寂静的消散。
无论是对神来说,还是对整个世界,死亡都是如此寂静。
她合眼转回身,举起冈格尼尔,准确无误的指向升高的月亮。她已瞄准过湖中之月,通过三颗魔女之眼的力量回收了杀戮魔女的权能。如今,则意欲击碎神座。
纵使特雾尔萨图斯没有资格拥有使魔,也本不及其他魔女,但祂的双眼依然是确凿无疑的魔女之眼。
冈格尼尔绽放出黄绿色的光辉,但仅有这些是不够的。
珀洛菲特拉昂起头,仅剩的右眼无声溶解,黄金转轮削去一半成为细腻的金色流光,穿越迅速枯萎的原野直到不断碎裂的天空边缘,向金伦加的方向掠去,扎入暗红的海面。
神座似乎已对故事的结局有了估量,圆月隐隐颤抖,灰白的烟尘簌簌落下,闪烁着点点辉光,如同神女之泪。
她投出冈格尼尔,轻柔如一位高洁的仕女抛掷一支修剪过的花枝。随后睁开双眼,那之中的转轮已经凝固,漆黑的眼泪从空洞的左眼与残余一半的右眼中涌出,挂在弧度完美的唇腮间与颌角边,点滴没入漆黑的衣裙中。
飞驰而去的漆黑长枪不仅划破这个已经千疮百孔的神域,更是连破晓的天空都切割开来,露出世界间域海的裂隙,其中不断翻滚过无数已裂解的世界碎片,如同飞溅的银河。
珀洛菲特拉向着湖泊的尸骸纵身一跃,融为黑金交织的光晕,又似一片透光的漆黑薄纱,被长枪所带的光热与风火卷裹,在滚烫的星河中挣扎翻滚,最终与之相熔。
冈格尼尔所指,即为命途的终末,它会点明一切事物的结局,会修正所有歪曲与偏差,直到与既定的命运重合。
万物并非被它锚定,而是被各自应当践行的路,应当历经的磨难,应当独对的消亡所锚定。
连神座,连神本身,都是如此。
历史与记忆将终于被全部打碎,原野上起了风,将神明的眼泪与草木砖石的碎片,将整个神座与神域的碎片都裹挟而去,遍布世界。这纵然掐灭了魔女新生的希望,然而每一块带着神谕,带着神明的祝福与诅咒的碎片将会以透支残余力量的方式,延长这个世界稳定存在的时间,直到那件必须由无数生命推动的事件发生。
她的预言绝不会有错,佛伊科苏的计算,也同样精准。
即使这个漫长的等式,本不由她们来完成。
这的确是自绝,但又未尝不是解脱,魔女的笑容于是在这样银白色的风中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