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贯的交流虽然浅淡,但并不淡薄。
“你不……不想知道,呼……潮,潮她……她……呼……她,去……她去了……”菲尔看着默立的男子,男子只看着她带来的一只小木箱,神色冷冽。
“我不关心任何人。”他始终将双手拢在袖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好。”
她转身登上阿尔瑞克毯,没有一丝犹豫,即刻启程往西南方向飞去,长发招展如旗,顷刻间消失在天际。
看着脚边的木箱,他很清楚里面是什么东西。它从自己的手中诞生,一代代不断调优,不断加上各种各样新模块,感知提升、重力引擎、测绘、勘察、模仿,以及最重要的,记忆。
佛伊科苏给了他一只眼睛,给了他一半生命。
李曌撩开衣摆,单膝蹲下,掀开箱盖,随手翻动其中破碎的零件。浑圆的眼球在散乱的手臂胫骨之间滚动,碧绿的影子一晃而过。他咬着后槽牙,砰的一声,将木箱扣死。
修好它不是什么难事,就像修好菲尔一样。
但这是前所未有的一次,李曌却不敢下手,并非害怕失败,而是预感到修复之后所还原出的真相,自己一定无法接受。甚至这世界,世界的中心,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他们亦无法接受。
久居神座的,最畏惧莫过于神座倾覆。
“父亲……”阿塔佳提斯小声提示。
漆黑的龙影从押送的队伍上空盘旋而过。
“两翼龙而已,阿斯加德一向不参与这些琐事。更何况,这是神的恩赐。”鲛人君主淡淡收回目光,落在前方封死的石棺上。那些刻印已经生长为厚重的浮雕,末端相互勾连,成为重重的封印死锁。“暂且不要告诉洛洛萌,她需要有些责任感,否则总是在陆上游荡,不成体统。”
“……是。”
除去已剥去一切魔力流放的晖,以及提前返回瓦尔纳的艾因一行,索蒙王室是第三个与押送封印使队伍道别的政权。刚穿过斯尼思恩进入弗拉瑞境内,兄妹便收到了来自玛尔斯的急信。后者已经安排城内最为精锐的骑士团第一骑兵支团连夜奔赴雾隐峡谷,信中提及的法芙尼尔则早在他们自莫昂斯特启程之日,就已经在峡谷内待命。
狄恩行色匆匆带着斯科特前往城外辉月森林中的骑士团指挥所,这是前所未有的情况,丽贝卡心中了然,立即将奈莉特也派往现场,只有她留下来,短暂的迎接一位特殊旅客。
“这应该是我们初次的正式见面吧,承泽先生,晚上好,欢迎你来到蒙尔森。”
她站在距离城门稍远的林地边缘,紧握身侧佩剑,神色冷峻。
黑发少年自云中降下,依旧是飞沙走石,引得巨木狂颤。他半身仍为龙形,漆黑的下肢粗壮,双膝关节反弯,指端深插入泥土。红热的胸膛蒙着汗珠,映衬四周的微雪,蒸腾出鲜烈的热气。
“你认识我?”少年很快就收敛住惊讶,将双手抱在胸前。“咳……那个女人跟你提起我了?”
“你是说潮?”丽贝卡并不惊讶于他对魔女的冒犯,不出意外的话,知道潮身份的龙类到目前为止,也应该就只有哈迪达斯和法芙尼尔,对于其他龙类,潮不过是个得到君王注意的特别人类罢了。
至于承泽,法芙尼尔的闲聊与潮的书信中也提起过这位性格乖戾的龙少年,丽贝卡并不打算将实情向他全盘托出,蒙尔森不能将整个阿斯加德拖入这场隐形风暴。
潮的信息,必须另找机会和哈迪达斯同步。
“对啊。她应该回来了吧?我只找她一个人。或者你告诉她,想了这么久,应该知道要对我提什么要求了吧。哼,我可不是她那种说话不算数的人类,让她赶紧出来见我。趁我今天心情不错,顺便带她回阿斯加德瞧一眼。哦对了,还有法夫纳,他快烦死我了。要不那个,他的妹妹还是女儿什么的,把她也一起叫过来,省的我又要来回折腾。”
他的语言学精进了不少,也颇为自得于这一点,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话,盯着面前渺小而不屈的人类,暗蓝的眼眸却一动不动。可见看似漫不经心的表象下,有多么在意她回答,多么在意话语中的那个人。
丽贝卡露出还算得体的笑容,斟酌着回应:“她们目前都不在蒙尔森城内。我想你应该清楚法芙尼尔小姐的性格,能否拜托你代为转告法夫纳先生,请他亲自前往尼弗尔海姆,我们都会在那里等他。或者,可否容我写一封正式的信函,烦请你代为转交至龙王大人手中?”
“嗯?你在吩咐我做事?”承泽抬抬下巴,皱起眉头。
“请别误会,我并没有那样的意思,这当然是为了阿斯加德与蒙尔森的未来考虑。”丽贝卡不禁心生烦躁,她没有多少时间能跟这种未成熟的小毛孩拉扯。“贸然请求的确是我欠缺考虑了,再次对你表示欢迎。我们的谈话就到这里吧,请原谅,但近期蒙尔森的确有非常紧急的事务需要我来处理,请见谅。”
“什么意思?刚刚我说的那些,你都没听懂吗!不对呀,我是照着撒拉弗老师给我的书上练的,难道那不是蒙尔森话……”承泽显然还在状况外。
“当然不是了,我明白您的意思,我们会立刻与法夫纳先生取得联系的。那么,请自便吧,还请不要打扰这里的居民,祝你在蒙尔森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
城中留守的其他奈莉特带着一身寒意匆匆而来,将手中的兽毛斗篷披在丽贝卡肩头。
“丽贝卡大人,玛尔斯大人已经在骑士团指挥所等待多时了,请您立刻动身与他会合。关于峡谷的情况,我会在路上为您说明。”
丽贝卡点头,却还是回身认真道:“承泽先生,蒙尔森所经历的,或许未来也会与阿斯加德有关。我知道这很失礼,但还是请求您能够转告法夫纳先生,如果收到来自蒙尔森的信件,请一定,一定呈送龙王大人过目,感激不尽。”
说罢,也不等对方其他应答,便转身向林中走去,大步流星消失在密林深处,任由年幼无知的龙类在身后呼喊。
“喂!你什么意思啊!我不就找个人,你扯那么多干嘛?”承泽抬起一脚就想猛踹身侧的树木,但还是敛住身型,被那女人软绵绵的喊着名字罚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反正是你先躲着我的,不见就不见,别叫我再逮住你……”
最后,他还是狠锤了一拳树干,挥翅一跃而起,掀起狂涌的旋风,将积雪与落叶一同卷裹,随着日渐宽阔的身型,往东追去。
这些人类都是无趣的家伙,你倒勉强算和我说得上话。我鼻子可是很灵的,别以为能躲到我看不见的地方清闲自在。
然而掠过山峦与河流,掠过矿脉与冻土,掠过归乡的游人与朝贡的族群,那股气息始终萦绕在周遭,追寻起来却不得要领。就仿佛她一直就陪伴在他周围,却始终不肯现身。
还是和从前一样讨厌。
承泽在天际盘旋,烦躁的长鸣,阴影撒向蚁群般的长队。
“你想见识,更大的世界,就先要把自己,变得渺小。好久,好久不见。真好,在这个时候,遇到你,承泽。”
他兴奋的在云中穿梭,引来连绵的雷霆。
“你终于……你搞什么鬼?赶紧从我身体里出去!少来纠缠我!”
他并不清楚,这既是重逢,又是道别。
“我还以为,你至少,会挽留,挽留我一下呢,呵呵。”
他拍开一朵又一朵厚重的雨云,看着那些连绵的云山开出巨大的灰白色花朵,感到胸腔中似乎也像是这样,有鲜花盛放。
“真恶心。你在哪?算了我才不关心呢,跟我回阿斯加德。不过你怎么结巴了?哈哈,真是好笑。”
然而对方却答非所问,自顾自的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
“承泽,你想了解到更多,想看到,更多……就要学会,把庞大的身躯收拢…………否则,你本身的存在,就会遮蔽,真相,你正在寻求的真相,明白了吗?”
她一直都只会对自己呼来喝去,只会吐出再简单不过的命令。
承泽,转过去!罚站!不许动!不许说话!给我吃这个!必须吃!我给你讲故事,必须听!给我道歉!夸我漂亮!
她一直都是这样。
那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无论何时,除了,力量之外,也要去追随……那些,拥有勇气与信心,的存在……他们会给予你,全然,不同的生命。”
他已经意识到了某种异常,硕大身影的云中之舞戛然而止,被残阳镀上辉煌的金色霓虹。
“喂!你说什么呢!你在哪?”
意识中的声音消失了。
“又捉弄我是吧?你无不无聊啊!丑八怪!!!”
没有人再施加可笑又有效的惩罚命令。
“不会吧,你怕了?我没有真的生气诶!喂!喂!!!”
无人回应,意识比云海之上的广袤天空还要更加寂静,难以忍受的无限寂静。
“不是约定好了吗!你!你别说话不算数啊!!!”
她曾有一万个理由对自己施以刑法,毕竟他知道自己无法抵抗那来自意识深处毫无原则的沉浮,可她但又一万次笑着原谅。
“你……你去哪儿了…………”
酒红色的落日被云与海吞没。
悠扬轻柔的唱诗中,鲛人们围着渐渐下沉的石棺游动,虹幔般的尾鳍与珠玉般的层叠鳞片在海沫中摇曳,画出螺旋状的透明尾迹。水流如同薄纱绸缎那样被切开又合拢,荡漾着幽蓝的光晕,包裹那些已成为往事的秘密与秘密的封印,带着恩赐、祝福、祈愿不断下沉,直到深渊尽头。
欢歌在海中回荡,子民们把酒共舞,交尾缠绵彻夜不休,酒液与落下的细鳞将整个海床渲染出斑斓的霓虹,仿佛流光溢彩的傍晚天空,对神明的拥戴与感激也一同溢满整个海床。
他们追随的、信奉的,终于不负所望投下怜爱的目光,伸出手来,将他们从万年的苦责中解脱。
这是神明允诺的自由。
“蠢龙。”
冰冷的海水在一瞬间灌满身体,似乎连那不断迸裂破碎又不断重生跳动的血管与心脏里,也都被这股寒意侵占。
她感到随之涌入的无数根冰针,每一根都在冰川中被冻结过亿万年,它们鱼群一般在所有能够感知到的神经之间掠过,穿刺缝纫,既像是凌迟,却也仿佛正不断修补这具堕神的躯壳。
意识消散的最后,她呢喃着不成文的字词,却最终,没有呼唤任何名字。
除了她,他们都是无辜的。
神明的力量不会令她真正死去,而她的意志也永不会消散。正因如此,被禁锢在此的身体与力量才能成为牢不可破的封印,期限是不存在任何期限。
坠落终于停歇,上下四周,极目所望均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无边无际的寂寥。在物所不能及的极渊深处,除了这座悬浮在黑暗中的无名石棺上,游动在刻印纹路中的隐隐流光以外,一切杳无声息。
不知过去了多久,一串气泡悠悠上浮,经过覆上冰霜的石棺,向着沟壑之上喧闹恢弘的殿宇升去,像是来自极渊的叹息。
潮,理解与意志魔女,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