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起来好像很放心不下我们的样子,真让我感动。”
潮这么形容李曌实际上远远不够,为了避嫌,瓦尔纳君主艾因·科斯塔迩维恩已在三天前出发前往莫昂斯特,算算时间,此刻应该刚刚抵达莫昂斯特的都城,卡普亦妥。
而李曌已经一路护送他们从内岛出发,从他的工作室直到瓦尔纳边境,那辆墨蓝机车始终与魔女及使魔们的阿尔瑞克毯并排。在潮看来,这是非常不注意驾驶安全的违法行为。
“我回去了。”
少见的,李曌没有与潮针锋相对,而是平静的减缓速度,落后直到完全悬停,目送他们离去,佛伊科苏则始终一言不发,甚至连回眸也吝于施赠。
“明明,不要担心我们。听说莫昂斯特有一种好喝的茶,我带回来给你尝尝。”
晖不住的挥手,说实话,真应该给他搭配一条绣花小手绢。
怎么搞得像生离死别一样,好像再多看一眼,就会不顾一切的阻拦,或是留下来一样。就算佛伊科苏把话说的那么严重,可她们是魔女诶,自己这种半路出家的半吊子也能通过意识领域保全自身,佛伊科苏可是几千几万年的老前辈,有点忧患意识很正常,怎么可能轻飘飘几句话就能决定她的生死呢。
不过,实在情况危急的话,她也做足了两手准备。
“别愁眉苦脸啦,我带走了‘朗基努斯装置’。你闲着没事做的话,好好优化一下‘钓鱼软件’行不行?”
潮回过头,声音轻轻松松传递到已隔过数层重云的那一边,成功又勾起了李曌的怒火。
“他妈的!你一天不给老子找事能死啊!谁知道这东西在莫昂斯特能不能正常运行啊,妈的胆子那么大,你牛逼,妈的你是真牛逼。我警告你别乱用!别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搞到不知道哪个世界去!操!听见没妈的!”
毫无回应。
“操!”
他狠捶了一把仪表盘,机车发出无辜的“喵喵”声。
下一刻仿佛是发泄不满一般,他猛蹬车身,借力弹出。相互作用力下,身体与座驾向两个方向翻滚,金褐色的影子从他们之间飞驰而过。
李曌稳住身子,面容肃冷如冰岩,衣袍翩然鼓动,整个人浮于流云中,面前的云海已被穿刺荡涤,四周涌动着的浓云原本应该迅速围拢填满这道空隙,但这些本无生命力的造物却似乎像在畏惧着某种力量,分毫不敢僭越。
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被主人踹翻的机车相当识时务,画着圈飞出去,也画着圈冲出云层,侧身停在主人身后。发动机有意提升转速,发出兽吼般的震慑。
仿佛狮虎等待着扑向猎物的命令。
看来那个刽子手从未放弃过追猎,祂在以这种方式抒发对这个特殊生灵的警告。看来这段时间里,在祂心中累积下的怒火即将爆发,以至于竟然敢这样大张旗鼓在距离先知魔女神座最近的瓦尔纳动手。
心中对潮的不满烟消云散,李曌甚至开始期待他们之间较量会以何种方式展开。那个女人看起来一副好说话的样子,可实际上,一字一句都能要人的命。
既然她敢偷走朗基努斯,那么他大概知道她想做什么,那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佛伊科苏拒绝过去其他世界避难的计划,但她拒绝的是自己,和那女人没关系,而那女人最擅长先斩后奏。
他跨上机车,油门到底,留给敌手震耳欲聋的尾音。
很好,他们终究是一种人。
不惜鱼死网破的那种人。
晴蓝的天幕下,斑斓如霓的无数拱形殿顶如栖息山间的绮丽晚霞,绛紫、靛蓝与铜绿的茂盛植被形成细密而考究的暗纹绸布,覆满少女**般的群青山峰,几点茜色与琥珀色点缀其间,玫瑰色的薄雾如轻纱笼罩,拂过神魔的眼帘。
一千年前,莫昂斯特大陆由巨蛇乌洛波洛斯统一,传说这位阴晴不定的君王每一片蛇鳞之下都藏有火焰的种子,然而正如爬行类见血封喉的烈性毒液总是蕴藏在冰凉的躯体深处一般,他看起来却那样宁静平和,如坚冰所覆盖的深渊。他将都城定于坐落在大陆北端的山坳中,妖王的恩赐与荣威由此,向整个大陆星状辐射,阴翳则由此向着邻国阿斯加德虎视眈眈。
因为他们共享着同一片山脉,在弗拉瑞境内被称为“乌拉诺斯”的火山与侵蚀山群,来到莫昂斯特,则变成由褶皱山与断层山群形成的“达施朗”,王族居住的“因比特尔宫”依山而建,由山脚绵延至山腰,在草木的掩映下,锐利殿尖上所镶嵌的玫粉色晶石在晴日中闪闪发亮,远远看去仿佛名贵的朵朵睡莲,在暮色四合的池塘中绽放。
真是明快又大胆的配色,潮将叶片收入阿卡尼斯,揉了揉眼睛。
整个莫昂斯特仿佛色彩大师的油画盘,如果他们的旅程被记录为旅行采风视频资料,那么到了这里,制作者一定调高了画面饱和度。
与比邻的阿斯加德相比,达施朗山脉充分体现出了神对选民的偏爱,可怜的法芙尼尔看到盛开的桑格利亚都要特意采下来带给她,可那绚丽如夕烧的花朵放在这里,不过是万紫千红中的一片杂草罢了。
也难怪他们要打起来,她如果乐意住在性冷淡风格的宫殿里,背靠背的邻居则在欢场似的酒池肉林夜夜笙歌,那他们也一样互看不顺眼。
于是只不过安定了短短数年,两国苦战,一方失去缔结神约的信物,一方做了牙科手术。
所以“赫尔”这个称呼是因为什么被讹传成哈迪达斯的女儿的,名字也没有很女性化嘛。
这样来看,似乎除了已死的族人,阿斯加德也并没有失去什么。虽说从撒拉弗梦中获悉的战场的确触目惊心,可潮是个淡漠的人,与她无关的死伤并不会带来什么触动,更何况那远在上千年前。千军万马同归于尽的场面相当震撼,但那也已是过往云烟,和她这个局外神没多大关系。
至于信物,她整个神都在这里,还要信物做什么。她固然不是个百分百信守诺言的人,可许多人愿意为她信守诺言,这不是很好么。
比如,下面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女子,她的面容稍有稚气,可眼神却是那样坚不可摧,如同她许下的诺言。
蒙尔森将永远是意志魔女可靠的强大伙伴。
当然,这样的确容易遭到鄙夷,可难道这世上还有完全坦诚待人的家伙么,那多可笑啊。
飞毯平稳降落,许多陌生与熟悉的面容在魔女们的审视中渐次低下去,以各国所遵守的礼制献上对神明们的信从。
晖与机械使魔侍立身后,就像瓦尔纳王后、晖的母亲在他们临行前特意与他进行过一次私密谈话一样,李曌也对机械使魔进行了一次全方面的优化升级。此时最明显的变化是,修长的下肢代替了滑轮,令他的身形骤然一跃而成一位俊朗的少年而非孩童,关节处的轴承也描画了古银色的叶脉纹理,与闪烁着暗银色光芒的双眼相呼应。
潮向来十分认可李曌的美学素养,抛开他的性格不谈的话。
“莫昂斯特,万民敬迎神主,愿君怜度此乐之日。”
林泉般的声音回荡开去,山间静谧的只留下风滑过树梢的沙沙。
佛伊科苏是睿智的象征,潮与晖之间能实现无间断的意识传递,机械使魔应该也装载了智能语言识别模块。
但神与神使原本就不需要回应信众的每一句话,从来理应如此。
只不过这两块大陆的各国领导要交流起来,估计还需要不少翻译官从旁支持。丽贝卡与狄恩有神奇的奈莉特,艾因有李曌制作的同声传译装置,梅德欧兰特与幽梦泽以及从未谋面的鲛人与兽人族都有使官随侍。而哈迪达斯呢,哦对,他不来轰平这座山头就不错了。
“……”
潮忍不住抿嘴一笑,所幸所有的大人物们虽然采用了不同的礼制,但无一例外均欠身埋头,低垂着眼帘,并没有发觉神的自娱自乐。
没有她们的允许,他们都不得不保持着这个姿势,无论多久。
佛伊科苏从来不会主动发号施令,很难想象她怎么处理与这些国家之间的关系,也就只有李曌受得了这种沉默寡言的性格。
哦不是的,她似乎也就只会主动开口跟自己和他说话。
那么这就让潮很乐意代劳,虽然资历尚浅,但她们都不在乎这些东西。
“这里远比我们想象的要美丽,佛伊科苏,我来代替你夸奖一下莫昂斯特拘谨可爱的臣民,这样你会不开心么?”
“你其实并不在意我是否开心。”
难以形容的气息潮水般铺展,达施朗的重峦叠嶂亦被这柔软的意志浸染,连山风也缠绵,枝叶与繁花摇曳生姿,萤火从中浮起,想要一睹新神的容姿。
这是她无声的爱怜拂过莫昂斯特的山川河流。
信众们无言起身,一阵衣料摩擦与饰品轻碰的声响中,这个世界的万物众生,终于完成了对神明的觐见。
“我当然在意你啦,你有多在意我,我就有多在意你。”
佛伊科苏自顾自往前走去,即使从未驾临过因比特尔宫,这座复杂绮丽的宫殿,包括这里的主人与客人,在她眼中也早已被拆解完毕。
与她与实数造物的掌控相反,潮拆解的是虚数造物。虽然对于乌洛波洛斯等等几国领袖来说她仍有些稚嫩,或许无法在对方不知情的状态下攫取思想,但他们的随行与使官在她眼中却是一览无遗。当然,也包括作为完全中立方与会的菲尔。
掌控感油然而生,她落后佛伊科苏半步,感受每一缕不属于自己的意念与愿望,从未感到如此愉悦。
掌握住万民的心神,接受他们的信奉与崇敬,这与掌握世界无异。
“大人谬赞,莫昂斯特不胜惶恐。”
神明们似乎停止了交谈,乌洛波洛斯再次躬身,抬头时,魔女笑盈盈地望着他,眼眸漆黑如大陆尽头永夜的天幕。来不及寻到那之中是否有繁星闪烁,他迫使自己敛住眼神。
意志魔女,有一双奇异的眼眸,使她的信徒们心惊肉跳,却无法控制的深陷其中。
无法控制的,吐露心事。
所幸,她只是停留一刹便离开了,笑容也丝毫未变。只是在掠过某处时,半眯了眯眼,似乎饶有兴致的模样。
“请您移驾妖精宫,先知主与仁慈主已等候多时。”
这位恭顺仔细的君王相当在意礼数,每一句话都必然伴随一个谦卑的垂眸,即使他蓝绿色的蛇眸永远散发着危险的荧光,线状的雪白瞳孔与覆满薄荷蓝色鳞片的面孔看起来那样富有攻击性,尤其是眉宇与两额斜飞出去的立刺状角鳞,无一不尖锐,无一不可怖。
“好的,辛苦你啦,不过气色看上去似乎还不错。”
她从梅德欧兰特的来访者身上收回目光,随口应道。
那个久远的谜团终于在此刻解开,透过埃列夫毫无波澜的无知,与巧遇的商陆那双暴雨般倾泻惊惧的双眼,她立刻笃定了确凿无疑的最终答案。
梅德欧兰特并非什么高歌反叛的暴民,更遑论什么激发变革摆脱枷锁。而是他们从头到尾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瞄准的是什么目标,不是敢于承担弑神的后果,只是不知道他们意图弑神罢了。
真是可笑啊。
这样来看,先知魔女甚至比自己更加能够操控心神,只要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让一个国家投身近乎自我毁灭的道路。
她甚至可以想见,如果就在此刻戳穿这个秘辛,那么梅德欧兰特势必沦为其他国家讨伐的对象,下场只有毁灭。所以所谓被预言的命运,也不过是即将践行的道路么。
想到这里,她有一瞬间想要再次看看丽贝卡熟悉的脸与笑容,想要问问,她是否也在依照什么指示,走着中规中矩的道路。
“您……真是一位风趣的神主。”
原来是梅德欧兰特,他们或许私下有过接触。趁转身的时机,乌洛波洛斯确认了潮打量过的方位,暗记心上。
边境线周围徘徊的火红色精灵,和东边那些不安定的粗莽野兽一样,都令他感到极度不适。
“谢谢夸奖,乌洛波洛斯,你也是一位,特别的妖怪。”
时至今日,潮已经不再会像初次见到芬尼尔那样,被这些外表凶恶的妖怪震慑。她甚至还暗自后悔从前拒绝了学校里某位自然生物学博士的追求,至少可以从对方那里学习到一些基本动植物知识,给眼前这位三角形蛇脸君王分个科属种,想想似乎会很有趣。
“大人。”正想到的那一位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以更加隆重的礼节脱颖而出。芬尼尔连同他身后的随从跪倒一片,紫黑的宽大衣袍完全遮掩住了他的身形,令人不由得怀疑那之下是不是鼓鼓囊囊的塞满滑溜溜的触手——来自于他与潮初次会面的印象。“幽梦泽未能识得尊相,未能明辨是非,险酿大祸使神座不宁,请神主降罪,望您……请神主赐罪。”
不明就里的种族亦未敢鲁莽发言,能让一国之君五体投地的罪名,他们每一个都不免心下胆颤。尤其尚未和新神有过往来的莫昂斯特、梅德欧兰特、鲛人与兽人,看到与自己地位相差无几的国君跪地乞怜,自然感同身受。
而这位新神,她固然笑语嫣然,可神权与笑容并不相违背,她完全可以嬉笑着挞伐鞭笞,就用这轻飘飘软绵绵的语调,开口生杀予夺。
“没这个必要,芬尼尔。”潮的目光很快便从他身上滑走,让一位须发尽白的老人匍匐在地,颤巍巍的祈求,场面实在难看。“你的过错,和幽梦泽无关。所以……”
芬尼尔闭上眼睛,感受到身后玛纳加尔姆翻涌的妖力,发出深长的叹息。要将王国交给这样沉不住气的儿子,他仍然放不下心。可如今已经没有退路,新神要恣意挥洒权能,信众唯有无言承受。
这是平等的,他们承沐神明的恩泽,也就一定将背负神明的戒罚。
熔没日月的午后,他应该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这样的异象,是该有一位与之匹配的神明诞生才对。而那时他胆大妄为的冒犯,也确实合该得到这样的下场。
凡俗不该将手伸向神座。
神承认他的过错,却宽恕了整个王国,他应如蒙大赦。
“所以,不必做这些多余的事,也不需要向我道歉。应当原谅你的人并不在场,请别把我当作传话筒哦。”
魔女月白色的裙摆从眼前迤逦而过,一刹都不曾停留,似乎是在对他这个行将就木的老者做最后的道别。
使魔将他扶起,无辜的眨了眨眼,迅速跟上前者的步伐。客人们从他身边一一掠过,留下含义不明的目光。
“父亲。”玛纳加尔姆的低声呼唤打断了芬尼尔的思绪。
“这只是个开始。”
幽梦泽不能继续囿于巴芬山脉,那里固然是与世隔绝的丰沃故土,可与广袤的弗拉瑞相比,还是太过渺小,如同蛰伏在神座下的整个族群,随时能被碾碎。
芬尼尔仍对那个风雪中的无言试探心有余悸,可他也禁不住去怀疑,如此宽厚的神明,究竟是生性使然,还是,力不从心。
那些莫名的目光中,又有多少,是与自己的猜测不谋而合。
他们加紧脚步,重新汇入队伍,如暗流汇入汪洋。
“这真是太好了,唯愿莫昂斯特能得到相同的评价,敝国万民将此生无憾。”
潮颔首,她实在想不到什么话题继续这种毫无营养的对话,阿谀奉承固然疲惫,没想到回应奉承更加需要耐心。如果天下所有的国君都能够像哈迪达斯一样有趣,或者那位蒙尔森名义上的国王一样干脆一病不起,因为丽贝卡实在是一个太惹人喜欢的小公主了。
她的热忱、坚定、果决,她刚刚努力绷起嘴角眨动眼睛的模样,真像一只正在觅食的勤奋花栗鼠,每个人都会想要把玩一番。
得找个时间和这位新晋的领袖好好聊聊,最好能够单独聊聊,她太想再次印证一番自己的猜测,那就是,对方也同样期盼这次久别后的重逢,期盼着一个踏实的拥抱。
无论如何,她是她的第一个人类朋友,也是第一个将她视为朋友的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