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身后的脚步声都消失,潮站起来,一把扯掉了自己身上的盖毯,与佛伊科苏相对而立。
“好了,你还有什么其他的顾虑么?无论还有什么顾虑,都应该先对我表达谢意,最好再送我一份价值不菲的礼物。”
“……”看着衣裙翩跹的魔女,那些自己从未见识过的搭配与设计出现在她身上,是那么和谐又迷人。原来,在成为魔女之前,她已足够魅惑众生了。“你对魔力的运用进步很快。”
“模棱两可的回答,即使是夸奖我的话,也不会让我心软哦~”
“不。”佛伊科苏摇头。“我只是说,如果是你,或许一切会如我们所愿。”
“你们?”
“珀洛菲特拉、摩尔希、特雾尔萨图斯,我,只是其中的一环,汪洋中的水花与征途中的一片阴翳罢了。”
界限的两端变得明暗分明起来。
潮回味了许久,才摆手道:“佛伊科苏,你很清楚我的来历,所以我愿意与你坦诚相对。你知道我最讨厌这个世界什么地方么,那就是我认识的太多人他们都还和那个世界的人一样,喜欢说这种云里雾里的话,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所以我很喜欢李曌,即使他说的话总不那么好听,可是却很容易能分辨出好坏不是么。我想如果不是因为你的身份、你的礼物,我们应该很难和睦相处,是的,我就是这么一个人,谁对我好,我就会少算计他一些,谁对我不好,那么,我就会对他做一些有趣的事。”
“这一点,无需我的看法。”
“那是当然,你是魔女,魔女没有所谓‘好坏’,只是践行目标。不过,无论你的目标,‘你们’的目标是什么,那些都和我无关。”潮漫不经心的随手梳理长发,随手从虚空中抓起一杯浅酡红的加冰气泡水抿过后又随手丢开。
玻璃杯同里面的液体一道散为烟尘,消弭在宝马香车中。
“所以,这是你的祈愿么?”
“祈愿?不,不是这种飘渺的东西。”潮抱起手臂,粉紫色灯火照耀的发丝在风中颤动。“如果一定要用你们的语言来说,这是我的意志,或者,神的意志?诶呀,这种话真的说出口,真叫人难为情……”
“嗯,我知道了。”佛伊科苏垂眸,似乎是毫无抗拒的接受了这个观点。
也合情合理,她的职责只是计算,并不是拨乱反正。
耳边传来沙沙的声音,潮心中了然。
“又在修改参数了嘛?其实有时候我也会很好奇,关于我的等式究竟在模型中起到了什么作用。你真的不考虑出一本注解么?”
“类比错了。”佛伊科苏垂下眼眸,遮掩闪动的眸光。
“嗯?”潮歪歪头,眼神澄澈。
“不是等式,而是运算符。”
与睿智魔女一贯的说话方式相比,这句话极为清晰明了,只可惜它的接收者哪怕已经完成了几个国度几个世界的旅程,比起年长的前辈们,却依然不谙世事。
“我数学一直都很差来着……”潮为难的抚了抚脸颊。“那你呢?还是说,我们五位魔女,正好对应着……”
她猛地咽下了后面的字句,因为有些看似荒唐的话,似乎只要说出口,就必然成为现实。
佛伊科苏沉默不语,潮知道,睿智魔女只会修正错误,那么理论上讲,一切她不发表言论的观点,都代表一定程度上的合理。
至少,这些观点被某为神明认可。
那么谁是减号与乘号,谁又是至关重要的等于号。
这些显然不是睿智魔女会解答的问题了,未必因为她并不清楚,而是,她即使已经在冥冥中用这样的法则计算了成千上万年的历史与未来,但她也没有资格将这套逻辑宣之于口。
为什么会有“资格”这样的概念,谁会有这样的资格,以及作为异世界来客的她,又怎么会下意识向这个方向思索。
潮莫名有些悚然。
难道从她降临的那一刻,已经有无数潜意识不知被谁植入了思维深处,在当下以及此后的无数个时刻,都令她如坠冰窟。
“呵呵,听起来真有趣。不过……”对方眼神的闪烁被敏锐捕捉,那一定是眼下症结的关键,或许,还牵连数个世界的兴衰。“既然你还在计算,就说明还没有到得出结果的时候,那么,你怎么就已经做出了选择呢?”
“为了让等式两端相等。”佛伊科苏很快回答,对于数据家们来说,这不需要思考。
“于是你选择了死亡。”
“……”佛伊科苏抬眼,认真端详意志魔女的脸,她意识到,即使依然年幼,但不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言谈举止、思维情感、性格习惯,她都是无可挑剔的人选。
即使那一些些的精明与心机,挑剔与自私,都相得益彰。
“你并不是在计算结果吧,结果已经注定了,是不是。你的结果,我的结果,我们所有的人也好、神也好,都已经注定了,是不是。我猜猜,先知魔女给出结果,你的模型与参数,则是规划这个世界走向这个结果,至于我、还有另外两位,自然都是可以随意添加调配的参数值。或许在各自的方程中存在着有限的自由度,但也绝不会超出你们给定的取值范围。”
潮打了个响指,界线收拢回缩至脚下某点,周遭回归原貌。看起来似乎像是她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好的关系,此刻已是一片废墟。
“当然不是。”
出乎意料地,如此合理的解释竟然被立刻否定了。
但潮对自己有信心,即使魔女的权能无法相互作用,对于思想的把握也无人能出其右。
“好吧,规矩都是你说了算咯。”她摊手,随即露出笑容。“既然结果还没有确定,又怎么能现在就做出决定呢?这样子,我们都会很伤心的。”
“这是我的决定,与你们无关。”
这句话实在冷酷无情,连潮也忍不住收拢了冠冕堂皇的微笑,郑重其事道:“但你错了,佛伊科苏。死亡是无法被选择的,它只会平等的降临。”
当人们轻描淡写的叙说死亡这件事的时候,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们其实未曾真正经历死亡。
彼时太过年轻的魔女尚不懂得这句话的含义。
无论人还是神,想要懂得想要理解想要通晓,必然要首先失去。
“确实如此。”
你几乎已经逼近了真相,连我也不得不承认,珀洛菲特拉的观点从来一针见血,尤其是对你。可只有一点,被你忽略了。
等式的结果固然无法指定,但它所导向的目的,却早在诞生之前就已经盖棺定论。好比一切的运算,都只是为了那个永恒问题唯一的解,我不过仍然执着于久远历史中的那个赌局。
珀洛菲特拉赌群星的轨迹,而我赌你的双手与双脚。
我们都只是一个符号,而你,你是唯一的余数。
佛伊科苏主动靠近几步,深深的看了一眼潮,镜面般的双眼变得晦暗幽深,仿佛月光中的蛇蜕。
“我们只不过是去挣扎走向死亡的方式罢了。”
潮沉默不语,她肤浅的生命无法与饱经兴衰祸福的魔女相提并论,即使有些小聪明,关键时候总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于是佛伊科苏经过她,打算回到庭内。她们交谈的时间已经足够久,虽然不至于完全改变其中某一方的想法,但矛盾已经暂时化解。
“我们魔力是平等的。”
潮忽然开口,已经越过她的佛伊科苏停下脚步,但没有礼貌的回身,而是默默听着。
“受你控制的武器,不会进入我的领域。”
所以,即使我没有阻拦,你也不会伤害到李曌,虽然你本可以这么做,因为神明屠杀子民不需要理由。
“是的。”
潮回过身还想说些什么,但佛伊科苏说完就走,显然已经单方面结束了这段谈话。她当然不会觉得对方是恼羞成怒,且不论这种情感会不会产生在睿智魔女的大脑中,而是那哒哒的脚步,怎么听都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真可爱。
她这么想着,重新把毯子裹好。营造出和原有世界一样风格的服饰并不费力,不过是给自己身上添加一层“滤镜”,但能省下的力气还是省下比较好。况且,即使能在意识中修改体感,心理层面要接受在大庭广众之下不着一缕也有些困难。
星群在她们背后落下又升起,破碎继而汇聚,成为命途的索道与桥梁,成为焚煮众生的炉灶,成为熬煎万物的盐粒。
无数个方向,无数双眼睛都期望看到这一刻,瓦尔纳群岛为期数日的星群巡游,正式开始了。
星辰与星辰的残片不断掠过朝霞夕烧,渐次点亮天际,擦出火花与星虹,留下浮动的光幕摩尔希洛,看起来像是潮有幸目睹过的极光,只是要更加浓烈迅疾。这一奇特的天文现象不定期出现在瓦尔纳正上空,被诗人们用“慈悲魔女的泪滴”来形容,借以编纂出无数凄婉的长篇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