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什么办法都没用上,轻轻松松就进了王宫,连路都不用自己走,进门已经有成群的仆从迎上来,但西璞没有让任何人碰到自己怀中的女子,他连衣袍都没有解下,踩着战靴直奔卧房而去,披风招展着,将一大群同样被鸟嘴面具覆盖面容的仆从远远甩在身后。
潮一脸凝重的被轻轻放在浴缸里,水温与泡沫的含量都刚刚好,只差一部手机就能跟她此前的公寓不相上下。
原以为还要说些什么的西璞竟然就这样转身打算离开,她立即伸手攥住对方袍脚。
“答应过我的事……”
不必她再多说,西璞背对着她单膝跪下,金发流泻如一汪泉水。他的声音在空阔而温暖的象牙白房间里回荡,仿佛阳光在枝杈间跳跃。
“您的一切意志,我都将为您达成。不只这些,还有此前,与此后的所有。陛下,我愿为您赴汤蹈火。”
他说完,又侧身将潮的手拉倒面前,似乎是想要轻轻亲吻,却又放弃,只是握了握,便放下离开。大步流星而去,不带一丝迟疑,战袍鼓动如云。简直和征战四方的将军,在即将为国奔赴沙场前与今生挚爱不舍道别一般。
潮这下彻底石化了。
连李曌都无语凝噎。
他们这一跳,到底跳进了怎样一个光怪陆离的地方。
“陛下,大清亡啦!”
“闭嘴!”
直到潮围着浴巾踏出浴室,李曌才找回理智揶揄,果不其然得到了堪称粗暴的喝止。她越是失控,他就觉得越好笑,在喜欢自己看不顺眼的家伙被一步步逼疯这一点上,他们也是相同的。
“陛下,动怒无异于龙体安泰啊陛下!”
“……再鬼叫拖出去杖毙啊!我要睡觉了!!!!”
狂笑声中,定时会话戛然而止,殿内空无一人,却处处都是人的痕迹,小茶几上有晾好的牛奶和温热的湿毛巾,暗红镶金丝绣边的丝绒窗帘与帷幔都已经放下,薄纱床帐朦朦胧胧的氤氲,垂下来堆在床脚,像是藏满心事。
屋内的灯光调整的有些昏暗,毛茸茸的晕开,使得一切都柔软静谧下来,淡淡的松香缭绕在鼻尖,空气的湿度也正好,连床铺上都已经烘出了怡人的温度。
她躺上去盖好被子,感到自己成为了珍藏在箱奁之中的一颗宝珠,从里到外都是被精致打理过后的妥帖,简直就像是已经回到了原本世界的生活中一样。
只是还少一个床伴。
疲惫从每一寸骨骼每一颗毛孔渗出来,被四周的羽绒吸收,睡意一瞬间吞没了她的所有理智。
一觉醒来,室内仍然一片使人安逸的昏暗,帘幕厚重,天光没有泄露分毫,没有光暗的对比,一睁开眼睛,视野便立即清晰。
白衣的西璞坐在床边猩红色的皮质高背椅上,他卸下手套,捧着灰褐色的卷宗研读。单片镜的链条垂下来,闪着细微的光芒,延伸到细白的颈子与层叠的衣袍中去,与衣襟上细腻的金色锁边相呼应。微卷的长发没有束起,铺满肩头,悬在鬓边的几缕发丝偶有颤动,划开透明的涟漪。
即使隔着纱帐,他仍近在咫尺。这样的距离,这样的陌生人猝然出现,是必然会令人心中一惊的。
可不知怎的,她的情绪却没有任何一丝波澜,仿佛他出现在这里是理所当然,他们这样的相处也是理所当然,因为他们已经这样相处了几百几千年。
如果不是确认自己前二十年的所有过往,如果不是确认一路行来的所有经历,如果不是确认,自己没有吃下任何不该吃的东西。她或许真的会被这幻景迷惑,是不是真的存在这么一个国度,在等待着她作为王的回归。
毕竟昏暗灯光下的西璞,有惊心动魄的美丽。叫她联想起从前对他的那些猜测与莫名的感觉,有些于心不忍。
这怎么可能呢。
他们不久前才刚刚认识,唯一的解释就是,她有一张和女王一模一样的面容。
要印证这一点是顺便的事,她不着急。
现在值得深究的是,将她视为女王后与她的相处模式,实在离经叛道,就算是那个童话故事里,也没有这么荒诞的设定。
写下戎装的西璞更加像是血统纯净的爱宠,毕竟,不会有主人因为醒来时看到围着自己打转的宠物吓一跳。
他们本就亲如一体。
“希望我陪您说说话么?我很乐意。”
还好西璞即使出声,打断了她越来越疯狂的想法。他的声音,像月色撩动的湖泊,既有恰到好处的厚度,也不乏清明的起伏。他没有撩开纱帐,克制的保持着若即若离的亲密。
“你在看什么?”声音没有想象中的沙哑,口唇也并不干燥,看来在昏睡中,她也得到了细致入微的照料。
“关于往事的一些随笔,如果您感兴趣,我读给您听。”即使面容模糊,也能感受到他言语中的轻快。称之为如沐春风的回应也不为过,似乎从见到她开始,西璞就被这种不知从何而起的情绪占据了整个心扉。
所以他手中应当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东西,她只对一件事感兴趣。
“不用了,我的钥匙在哪里?”她从床上坐起来,直奔主题。
“在……我不知道该如何向您形容的地方,它在这里有了新的使命,我……也是一样。”西璞将卷宗合起来,把边角都仔细的全部并齐,收在床边矮柜的抽屉里——潮原以为他会找个更稳妥的地方,毕竟是自己安枕的地方——这样随意,仿佛他刚刚读的是床边柜的使用说明书。
“……所以你是意外来到这里的?”她一下子就找到突破点,马上精神起来。
“……”西璞露出笑容,如果此时掀开纱帐,必然被他眼中瑰丽的眸光震撼。“是陛下创造了我,并赋予我使命,我甘之如饴。”
潮从善如流摆出高高在上的架势:“那么就服从我的命令。”
西璞的笑容忽然扩大到一个怪异的程度,虽然并不狰狞丑陋,只是与他此前所表现出的温文尔雅大相径庭。他的睫毛都在这笑容中颤抖,鬓发摇晃,有依稀的微光落下。
不可否认,他的笑声也悦耳,并不使人感到冒犯。他像一个长辈,面对着提出幼稚想法的孩子。孩子说不要爸爸妈妈工作,大家可以一起吃泡泡糖来充饥,家庭教师听到之后,就会露出这样的笑容。
然后说:“我带了些书给你看。”
“我不看!”被当成小孩子,令潮烦躁不安,于是更像一个任性的小孩子。
“好,那么我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您想做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不做,也可以。”
这句话的意思很好领会,她拥有在他许可范围内的所有自由,也就意味着,她没有自由。
说完这些后,西璞便起身离开,什么都没有带走,并体贴的留给她一段漫长的梳洗时间。到她再次披好浴巾出来时,屋内一片通明,所有的帘幕都被拉起固定,只留下一层莹白的轻纱缓缓起伏。
列队的仆从微垂着头,手中与身侧是各式各样的物品用具,有锃亮的托盘与雪白的毛巾,有陶瓷雕花的小罐,盛满乳霜或粘稠的清液,还有一盒盒打开的木质匣子,匣子里垫着细绒衬布,排满亮晶晶的珠宝,仆从们推着成列的衣架,上面挂满各色的长裙,既有绣着白山茶的,也有塔型蕾丝勾边的,每一条的衣袖与裙摆都轻盈的膨开,显得腰线秀丽婉约。
她随意扫过,暗笑还得感谢他们没有给自己准备什么折磨人的塑型胸衣和束腰。
整个过程漫长而无言,只要动动手指,仆从们便完全领会她的心意,无需言语也无需眼神,银白的鸟嘴面具将所有交流都隔绝,通过面具上不同的纹样,能够区分仆从不同的等阶,总是双手给她递上各种物品的一位,面具下沿缀着成串的珠链,鸟喙尖端,拇指肚大小的灰蓝色巴洛克珍珠光泽饱满,显然是他们之中地位最高的一位,也只有他有资格接过她递去的物品。
收拾停当,仆从鸽群般无声退出房间,西璞去而复返迎面而来,华服铠甲羽化为流金粉液,从他周身剥离,弥散在空气中。看来是刚从某个重大场合中回来,连礼服都没来得及更换。
以他的身份,这样大张旗鼓的,自然是去面见了真正的“陛下”。
看来他将她们区分的很清楚,那么他这种行为的目的,就不大好把握了。小到姑且相信他的偏爱以及想要金屋藏娇的念头,大到扶持傀儡把持国政的权谋,这不是从前那种玩弄人心的把戏能相比的筹谋,每一步每一句话都要谨慎斟酌。
潮伸出手,神情倨傲。
“您一如既往的美丽,这件裙子选得真好……应春,您还是这么喜欢应春,太好了,西璞准备的裙子还合您的心意。”
她本以为这个礼数周到的精灵会握住自己的手,轻嗅或者浅吻,到时自己再甩开耍耍脾气试探对方态度。可没想到,眼前高出她许多的男子,却撩开衣摆,恭恭敬敬的单膝跪下了。
他竟然是这样谦卑的,将发顶凑到她手边去,察觉到她的迟疑,于是连另一条腿也屈下,双膝并拢,低垂着头跪在她身前半步。
这把潮吓得简直花容失色,跪下玩点情趣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可那是极亲密的人们在极亲密的场合开的小玩笑,基本无伤大雅,时候谈起无非是些许促狭的留恋。可不能和素不相识的精灵冲自己下跪相比,要是他再三扣九拜一下,自己魂都要被吓离体了。
正想着,因她久久没有动作言语,西璞把头抬起来,剔透的金色眸子蒙着淋漓的水光,望上去,倒映着她不知所措的面庞。
“唔呼,棋逢对手哇,好精彩。我告诉你我想看这^%#$^^&^……”
定时会话刚一开启,就被手动掐断。她现在大脑过载,没有多余精力应付那些乱七八糟的玩笑。
那个金色的脑袋,看起来手感应该真的不错。不过这家伙说不定有什么心理疾病,所以在外面对着女王卑躬屈膝还不够,回家来还要在自己身上再找点刺激。
这些猜测都没有什么依据,在对方暴露出真实意图前,自己的意图绝不能先暴露,虽然一开始他们都有共识她为何而来,但这之中毕竟还有难以估量的变数。
她绕开地上的人形,自顾自琢磨着前路往屋外走去,片刻之后,有轻轻的脚步追赶过来,带着一阵温暖的微风,停在身侧,与她并肩同行,在那阵风中,感知得到不少涌动的情绪。
欣喜有之,慌张也有之。
他有什么可慌张的,手无寸铁的是自己,限制行动的也是自己。
不过,确实是顺应心意选了一件绣着广玉兰的裙子,那几大排的衣服里,也就只有这条裙子入她的眼。裙角向腰迹延伸的花枝上白紫相交的花蕾一片片的菡萏着,仿佛即将随风飘落。
她喜欢一切与旧世界有关的东西,哪怕着意控制自己的言行,也会不由自主地靠近与之相似的存在。
但,他是怎么知道的。
她一边走,一边思索,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比脚下地砖上的花纹还要更加密集繁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