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TLE:睡美人
理论上……
只要给予足够长的时间,一只猴子也能用打字机敲出莎士比亚的鸿篇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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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你所见,我是世界树的一级管理员,你们口中的[植树者]之一。”
在小绿面前,那个有着一头蓝色短发的全息影像这样说道。
“终于可以亲眼见到你了,小蓝……”
小绿的感慨莫名地夹杂着怀念的口吻。这么说着的他半眯起眼,眼底似乎有润泽浮起,却又被弯起的眼角克制在内,摇曳如涟漪于绿潭之上的浮光。
明明现在的他,只是一名二十来岁的青年。
近乎贪婪地注视着这个堂堂正正地走入房间的身影,那双天蓝色的目光根本舍不得从对方身上移开。
——我也是。
小蓝在心底里轻声说道。
未来。
为了[人类]这一整个种群的延续发展,达成这项共识的人类社会各方势力出具了各种优生的举措,其中一项是“以超级电脑-世界树作为统筹,以全人类基因库作为素材,采取基因匹配、辅助人工子宫进行定期的后代繁衍”。
一直以来,由于人类的生命有限,而世界树的系统又处于初期的不完善状态,于是,最为重要的若干名研发人员先后参与到意识收纳的项目中,以意识体的形态对世界树的迭代优化提供人工辅助修正。
要知道对于这种划时代的超高端科技成果,通常会有一个不上不下的尴尬情况伴随而至。
套用一个曾经在IT界流传已久的笑话就是——
一个COBOL程序员由于解决了千年虫问题而大赚一笔。他就用这笔钱突发奇想地把自己冷冻起来。
“我为什么被复活?”这个程序员重新睁开眼后这样问道。
“现在是9999年,而你懂COBOL语言。”未来人这样回答。
虽然笑话归笑话,但世界树的这种人工辅助修正,无疑是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了这个笑话成为现实的可能。
当然,这样终究不是办法。
于是,在[天壁]防护系统的守护下,世界树很好地一边保持着自身的独立性,完美地履行自己的统筹职责,一边稳妥地优化自身系统,逐渐脱离外力的支援。
而现在,世界树终于要完成最后一次人工辅助优化,完成自律程序的实行。
在这次优化结束后,世界树会释放坚守到最后的那名[植树者]的意识。
在此之前,小蓝——这名坚守到最后的第一管理员有一个隐秘的愿望需要实现。
他想再见一面那个人。
“我有一个无论如何都想再见一面的人。虽然我明明知道……你基本不可能知道那个人的事,但是,我还是……”
刚开始说没多久就忍不住哽咽起来,小蓝不禁暗暗责怪自己的窝囊——这就是意识收纳的特点,在尽可能收纳当事人的理性智慧的同时,也会保留人格会有的一切情绪波动感情起伏。
“……借助世界树的基因匹配结合,产生某个特定的对象——这就是我作为第一管理员唯一的任性……”
可他不想就此缄默,哪怕他的语气早就浸满久远的哀痛,凝结出绝望的意味,但他依然坚持着说话,近乎自虐地让自己在这场说不定是最后一次的见面中多说两句,争分夺秒般的在这个别无他人的空间中诉说着无助无措的思念——
“……我不能做得更多……但我真的很想,再见他一次啊,小绿……我真的,很想……”
“嗯,我知道。”绿发青年平和地点点头应道。
小蓝瞬间傻眼了。
“什……么?”理应对自己无动于衷的那个存在竟然在这时回应自己,这令小蓝登时把打好的腹稿统统忘记,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
凝视着面前等身的全息影像,看着他一脸蒙圈,一份熟悉的温热柔情充盈于内心,使得小绿不知不觉软化了眉目,展露出笑容。
感受着那股柔软的情绪在自己内心翻涌,小绿温和地不答反问:“难道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能知道你吗,小蓝?”
“不是因为世界树诞生及迭代演化的纪录片么……诶、不对!”小蓝如梦初醒地一个激灵,惊诧地问到一个关键点,“你、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须知道为了保护世界树的相关人员及他们的亲友,在当初那个纪录片的拍摄中,研发、运维等相关人员没有出镜过任何一个真名,而是一律被称为[护林员]。其中只有鲜少的存在会被称为[植树者]——那是留给最初的研发参与者,以及那些对研发过程有着非凡贡献的人的尊称。
小蓝就是这些人的其中之一,同时也是被保护得最为严密的那一个。
对此,绿发青年首先作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小蓝依旧目瞪口呆地盯着他。
“告诉你一个秘密。”放下竖起拦在嘴唇前的食指,小绿微笑着,说出了一句状似掐头去尾的话,“小蓝,是我啊。”
这句话说得熟稔且意有所指,十足曾经的(电)(讯)(诈)(骗)的经典桥段之一。
可是此时此刻,世界树的管理员在片刻的愣神中,终于逐渐地反应过来——他紧盯着对方,错乱得当下有些语无伦次:“你该不会是……不、不可能……你、他……”
——啊……果然还是跟当初一样呢。
眼见对方貌似有所意会、却又一时间难以置信,小绿不知不觉柔和了神情,温和地径自点点头应道:“嗯,是我哦,小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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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小,小绿就隐约地意识到,自己是想要追寻某个身影。
因为脑海内那个跟自己听来一样的嗓音。
后来小绿逐渐意识到,那个能与自己说话的声音刻意保持与自己的年龄同步,也就是会跟随自己的年龄进行解封私人记忆。
神奇的是,关于世界树的一切记忆,却是不受这个限制,看起来是作为常识来进行调用。
多亏于此,之后小绿一点点地知道了关于[护林员]的来由、[植树者]的涵义,也知道了这个声音的真实身份,以及[小蓝]的相关。
这个声音的真实身份也是叫[小绿],是超级电脑-世界树的[植树者]之一。
跟[小蓝]这名相当于是“起源”的[植树者]不一样,由于当初受到觊觎超级电脑的恶意势力的袭击,伤重弥留的这个小绿,选择成为超级电脑-世界树在人类意识的收纳项目中的首位志愿者。
可以说,这个小绿的遭遇,就是全员代称入档机制建成的促成因素。
“恕我直言,”小绿一本正经地与接入自己意识的那个声音对话,“化肥吗这是?”
那个声音好脾气地轻声笑笑。
——确实是。
小绿诚恳地接梗:“那,成功了吗?”
——不然我怎么会以[植树者]这个代称入档?
“但据我对[自己]的了解,这个模式的回答……这个成功估计是有瑕疵的。”
——嗯……因为存储区的不同,我和小蓝的意识分别存于不同的空间中,只能看到彼此,但始终没办法接触到对方。
“没想到开出了这个大杀器一样的BUG啊……”
——程序员的生活就是这么刺激。再说,这一点也算是保证了互不干扰原则。
小绿牙痛似的啧了声,“真狠。”
——根据我们的最初设想,世界树最终会完善至完全摆脱人工辅助修正的程度,成为完全独立于人类社会的第三方存在。这也意味着,所有[植树者]迟早会从世界树的空间中完全脱离。不是同化为世界树的算力之一,而是彻底地离线消失。
听到这里,小绿好像抓住了一个漏洞:“等等、那为什么[你]还没脱离?”
——我脱离了,而且是最早脱离的那一个,但并不完全……也许我该感谢技术的不完善?
“喂喂、你这么说技术,小蓝会哭的。”
——总之,由于用在我身上的技术还不完善,致使我的完全脱离被动地要用到意识复位技术。而小蓝因为是[植树者]群体的至高位,世界树认为他有资格选择脱离的方式,小蓝也是选了意识复位。
小绿霎时间瞪大了眼,“为什么他会……”
那个声音沉默良久。
——此心与你同在,此身献于科学。
闻言下意识握紧了拳头,小绿低下头,久久没有说话。
“小蓝知道你也要意识复位吗?”
——他不知道。准确来说,世界树没让他知道。我的基因模板衍生,已经是世界树允许的、小蓝用在我身上的任性。剩余的事,需要由我完成,哪怕我能活动的空间并不多。
“所有的[我],就是你的活动空间。”小绿笃定地说出这话。
——你抗拒这样的事吗?
小绿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既然我们的基因排列是一致的,那么目前的状况,其实就相当于失忆前后吧?你是失忆前的那个人格,我是失忆后产生的那个人格,然后[我]忽然在某一天恢复了所有的记忆。这就是我对此的理解。”
那个声音沉默了。
小绿歪歪脑袋,有些好奇地问:“还是说,你犹豫了?”
——我当然会犹豫。
那个声音很诚实,丝毫没有被指出的尴尬。
——只要还没接受记忆,事情还是有回转的余地。当[你]出现退却的时候,[你]会被[我]消除心底那点伴生的、对那个人的悸动,重新投入到常人的生活。
“可是我没有犹豫。”
——事实上,之前已经有好几个[你]接受过这样的记忆处理。
丝毫不接受暗示,小绿平和地指出:“那只是他们,跟我无关。”
——我也不是你。起码,目前不是。
“确实如此。”小绿理解地笑笑,“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私人想法,挺不自在的。这种事无论来多少遍,还是会有种不自在感,就算本质上我们是同一个人也不能改变。”
接入意识的那个声音笑笑,没有接茬。
“你也用不着愧疚。”小绿以诚恳的语气一针见血,“尽管接受你的记忆,但这不意味着我这个人格就会被你吞噬。我也喜欢小蓝,也希望能与这样优秀又有趣的人在一起……”
——情敌,拔刀吧。
“哎、你这个梗好老耶。”小绿欢笑着直言不讳,不过很快他就收起了笑脸,“既然已经决定了,那就放手执行。我警告你,你可别告诉我,你是那种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的存在啊!”
——谢谢。
以喝一口咖啡作为缓冲,小绿含着笑意应话:“我只会做自己想做的事。”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要说这一句谢谢的。
垂眼盯着放在手边那杯黑咖啡的液面浮光,小绿没有别的动作,只是在片刻的静默后,近乎耳语地打破沉默:“其实,我们的心里同样清楚……”
尽管这个世界是非线性,但因为目前的人类还是无法跃出时光营造的线性环境,连带人类的[心]永远也做不到绝对的一成不变,所以——
——没有人能趟进同一条河流。
“……没有人能趟进同一条河流。”
最后,这两个一样的嗓音不约而同地说完那句话。
**********
原来……
自己和那个人,不仅志趣相投,而且情投意合,并且经过了谨慎的观察后才牵起彼此的手走到一起。
在自己被袭重伤的那段日子里,那个人明明想哭得不行,可依然努力在自己面前强撑起轻松的笑容。
成为首位[植树者],自己以最快的速度,首先构建名为[天壁]的程式防护系统。
终于等到小蓝以[植树者]的身份被收纳意识,却因为存储空间的区别而只能隔空相望……不过这已经很好了,起码还是在身边。
……
在即将脱离世界树的数据空间前夕,世界树的人工智能单独跟自己沟通过,解释了自己因为技术问题而面临的状况,也说明了小蓝沿用自己的基因模板的事,顺带介绍了意识复位的相关事宜。
原本小绿已经下定决心:要是自己真的被完全释放意识,他是真诚地希望小蓝能彻底忘记自己,等到意识释放后重新开始,好好地生活下去。
可是,既然眼下还有机会,既然他们两个之间依然有爱意留存,那么……小绿无论如何也不想就此轻言放弃,一如当初自愿成为意识收纳试验的首位实验体那样。
于是在数据空间告别时,小绿难得不用模棱两可的“再见”,而是直接对小蓝说——
“等我。”
“我承认,两世的记忆融合后,现在的我大概会跟你记忆中那个[小绿]的形象有所出入。当然,我们可以重新认识一下彼此,例如、嗯——”
话说到这里停住,那绿发青年侧过头认真想了想,很快就把身型正回来正视对面的蓝发身影,郑重地清清嗓,看样子是准备以身作则身体力行——
“你好,小蓝。我叫小绿。喜欢喝黑咖啡,对甜食却不怎么喜欢;最喜欢的动物是猫,因为懒得自己养,所以时不时会去猫咖啡厅撸猫;最喜欢的人叫小蓝,他是一位平时很容易害羞、但在专业上坚定又纯粹的天才,我正在努力追他,各种意义上的追……”
安静地听着青年这温和的连番絮叨,一直注视对方的小蓝似乎忍不住随时要笑场,可是泪水早就先一步涌出眼眶,把因为努力微笑而提起的苹果肌描了一遍又一遍。
——真是的,搞怪什么呀……你本来就一直是我的心动选手。
好不容易才勉强忍下哭腔,小蓝半是好笑半是无奈地问:“你就不担心,万一我们已经不能再在一起?”
“担心。”小绿的回答来得实诚又果决,一如既往,连注视对方的目光也是始终的毫不动摇,“可就算是这样,但我还是要试试,不然我不会死心的。”
对有些人而言,比“不可以”更让人难受痛苦的,是“本可以”。
“那么,小蓝,”视野内尽是对方的神情,小绿轻声提问,“我,可以吗?”
在这般温柔的凝视下,小蓝禁不住低下头红起了脸,磕磕碰碰地应道:“当、当然……”
——这个激活方式,本来就是为你而设置。
有人说过,只要给予的时间足够长,一只猴子也能用打字机码出莎士比亚的鸿篇巨著。
这个假说可以说是不切实际、却又迷人炫目。
——只不过……
打开深藏的那个冷冻舱,看着小绿走过去……小蓝一时间思绪万千。
当初启用小绿的基因作为模板,自己暗自期待着的,不正就是这点渺茫的“希望”么?
就这样在全息影像的注视中,小绿走到冷冻舱的边上。
这时冷冻舱已经把舱门朝上翻开,库存的冷气沿着压强差往四处逸散。冰霜满布于舱体内的四周,仿若一处静止了亿万年的密林。
蓝发青年躺在其中,安静得仿似酣眠。
小绿当然知道,小蓝设置的“激活”到底如何操作。
能够直接越过[天壁]的那个人,留下作为常人的体温记录,激活解封程序的运作就行。
实际上,只有以小绿的基因作为模板繁衍的存在,才能直接穿过这道最初是由小绿设置维护的防护。
——其实小蓝也有着自己那点浪漫的心思啊。
小绿心里暗自感叹,随即被这点小可爱萌得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过不能戳穿,不然小蓝又得当场爆炸。
等小蓝的全息影像消失就位,小绿朝着沉睡中的那个人探身过去,小心地低头吻向那双微凉的嘴唇。
[躯体的再激活开始。]
[躯体解冻中……]
[解冻完成。生命体征恢复中……]
[生命体征恢复完成。植树者意识复位中……]
久违地以躯体感受来自外界的一切实感,小蓝一时间本能地有些退缩,有点类似被谁从睡眠中唤醒、却又下意识地想要赖床那样。
只不过,一想到等在这片黑暗之外的是谁后,小蓝还是把心一横,努力地尽快睁开双眼。
四目相对。
温柔地看着对方开合着颤抖的双唇尝试发言,小绿不自觉以呵护的口吻先一步开口:“早上好,小蓝。”
久违地调用声带,被吻醒的睡美人含泪微笑,哑着声回道:“早安,小绿。”
【Fin.】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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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睡美人【绿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