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面逛得久,他们回到寝间时,已经很迟了,迟熙看着今朝无比自然地蹬下鞋,爬上他的床榻,终于意识到再不教会今朝人和剑的区别是不行的了。
今朝躺到原本放醉魂剑的位置上,床褥是熟悉的松软,他在榻上东蹭蹭,西蹭蹭,找到了一个喜欢的位置,就不再移动了,他穿着白色袜子的脚晃了晃,似乎对这个住所很满意。
迟熙低头看向脚边——那双被主人随意丢下的鞋子一只倒在地上,另一只压着他的脚,像两只不大规矩的小兽,翻着肚皮讨主人的欢心,其中一只甚至还大着胆子伏到了他的脚背上。
鞋的主人还躺在他床上问他:“师尊,你不躺下睡觉吗?”
“你回你自己寝间去睡,”迟熙弯腰给他摆正了鞋子说,“寝间给你收拾好了。”
今朝立刻坐起身,他的头发被他自己弄得更乱了,高马尾也有点歪,右脸脸侧还有一缕翘了起来,他十分警惕地问:“我为什么不能和你睡在一起?你有别的剑了?”
“……没有。”迟熙眉心直跳。
这说的是什么话?果然即使是剑灵也不能太惯着。
“那是为什么?”
“于礼不合。”
今朝手指扣了扣床,他一点也不明白,身为剑灵,为什么不可以睡在主人的床上。可他本着主人的话不能违背,最后还是耷拉着脑袋下床了,出门前他把剑鞘从剑架上取下来,那剑鞘和曾经一样干净漂亮,连花纹的缝隙都没有一丁点污垢。
迟熙站在床边好笑道:“你拿它做什么?你的寝间有剑架吗?”
“不知道,”今朝还没去自己房间看过,他又把剑鞘往怀里塞了塞,说:“这是我的。”
虽然如果迟熙不想把剑鞘给他,他也只好把它留下来。
迟熙哭笑不得,忙摆手让他抱着剑鞘走了。
他走了,风不渡又安静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里刚刚还很热闹,骤然静下来,竟仿佛比之前还要冷清。
迟熙想,人真的是一种很神奇的生物,自己独处的岁月久了,偶尔有风有雪,偶尔冰霜撞进衣襟,寒凉也不放在心上,但是一旦到热乎的暖阳下走上一遭,以后就算只是淋上一点毛毛雨,都分外在意。
他也是这样,他觉得今夜,天格外冷了。
迟熙和衣躺在榻上,灯火隐熄,万籁俱寂,他睁眼看着夜色中空荡荡的剑架,他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讨厌这些繁文缛节。
清晨,迟熙拉开门,就看到今朝抱着剑鞘站在门外,边上立着个磕磕巴巴的黎忱。
迟熙一看见黎忱眼皮就跳:“你怎么又来了?”
为什么每天要么起床一推开门看到的就是黎忱,要么一醒过来就会听到黎忱的传音?黎忱是和他的睡眠有什么仇什么怨吗?
黎忱:“掌……掌门……师兄。”
迟熙:“说。”
黎忱:“醉……醉魂……”
迟熙:“别磕巴。”
“哦,”黎忱说,“那个,醉魂的剑鞘,是您让今朝拿着的?”
迟熙:“嗯,怎么了?”
嗯……嗯?他这个把剑鞘宝贝得跟个什么似的,竟然说嗯?还问他怎么了?
黎忱觉得自己大脑不够用了,谁知道他的师兄到底怎么了啊?!
迟熙问:“你大清早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个?”
“啊?哦,不是。”黎忱回过神说,“我是真的有急事的!”
迟熙:“什么事?”
“我院子里的柳树整个都枯了!”黎忱煞有介事地说,“枯得彻彻底底,从根到叶——”
“好了,”迟熙捏着眉心,“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但是!”黎忱像是生怕迟熙一巴掌将自己从风不渡打出去,赶紧补充道,“但是真的很奇怪,它像是被什么东西侵染了,之前明明没有过一点异样的,可刚刚不到半个时辰就全枯了!”
迟熙终于将正眼留给了黎忱,“你自己查看过了吗?”
“没有啊,”黎忱无辜地说,“我这不是一看见就来找你了吗?”
迟熙:“……”
乖巧旁听的今朝:“……”
“一起去看看吧。”迟熙说。
今朝:“嗯。”
“那个……掌门师兄?”黎忱弱弱地问,“他也去吗?”
今朝抱着剑鞘又跟着迟熙走了几步,才意识到黎忱在说自己,于是立刻看向迟熙。
迟熙在路前面走着,只觉得背后两道目光盯得他脊背发毛。
“自然,”迟熙面不改色地说,“他既然拜入我门下,我自然是要带他多见识一些东西的,而且你不是也说这枯萎并不寻常吗?”
“对,”黎忱连连点头说,“非常不寻常。”
今朝不愿意跟在迟熙身后,他加快几步和迟熙并排,黎忱就被二人甩在了后面。
其实这并不合礼数,但今朝心底还认为自己是那把迟熙随身携带的剑,而迟熙又不说介意,黎忱也不敢说话,于是三人就以这种神奇的排列方式走上通往黎忱寝殿花千树的路。
一边走着,今朝向迟熙伸出握着的一只手,道:“这个给你。”
“什么?”迟熙把手伸到今朝手底下。
今朝回答:“你的竹叶。”
今朝的手碰到了迟熙的掌心又离开,迟熙白皙的手掌中间静静地卧着一片青翠的叶子。
迟熙不解,又望回去,可今朝已经收回眼神目视前方,并未看他。
迟熙笑道:“你怎么还留着?”
“我为什么不留着?”今朝反问,“拿了你的竹叶,自然是要还的。”
迟熙:“那你拿了我的剑鞘,怎么不还?”
今朝:“这是我的剑鞘。”
黎忱:“???”
花千树的布局和风不渡很像,或者与其说像,不如说一样没太多值得让人驻足欣赏的事物,风不渡是一殿一池,池中有莲花,花千树是一殿一柳,柳下有仙鹤。
两殿主人,自得其趣。
今朝扫过那几只眼熟的仙鹤,原来之前后山的仙鹤都被放到了这里。
今朝又走近那棵柳树,确如黎忱所言,这棵树已经彻底枯死了——柳叶枯黄落尽,枝条干硬,树干脱水到了极致。
“小师侄有看出什么吗?”黎忱也摸着树干,很是可惜的样子。
今朝歪头无声询问迟熙自己要不要认真回答,迟熙点点头,既然说是带他来长见识的,人家问他也是理所当然,而且都不是外人,也没什么好隐藏实力的。
“确实如黎忱师叔所言,这棵柳树从刚开始枯萎到彻底枯死,时间不会超过半个时辰,不是自然死亡,更不会是仙术所致,”今朝条理清晰地分析着,“仙术虽多是良善救人之术,但也的确存有少数旁门左道可令植物迅速枯死,不过时间却不能如此短,更不会从根部向外开始枯萎。如果是仙术,那么不同部位的枯萎时间也当是相同的,所以这既不是自然死亡,又不是仙术致死,那就只能是魔息了。”
“小师侄真是博学多识!”黎忱由衷地赞叹,“而且这说话方式,”他看向迟熙,语气怀念道,“和掌门师兄年少时当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师尊现在也是年少时。”今朝说。
他离开的时候迟熙十八岁,如今也不过二十三,仍是意气风发的年岁。
黎忱表情错愕了一瞬,他好像从没听过有人说迟熙年少,这个词似乎没来由的和迟熙不相配。
但没有错,这个被外界骂是草包,却永远能安排好派中一切,只要他在就能让所有人心安的人,真的还很年少。
迟熙也有些恍然,原来那些年少轻狂的岁月,仅仅过去了五年吗?他还以为他已经看过了无数个日迈月征,朝暮轮转。
“师尊?”今朝唤他,“怎么了?”
在今朝眼中迟熙一直是曾经的那个少年,从未变过,而方才那一句“年少”也只是他随口一说。
一节枯死的柳枝被风吹至他和迟熙中间,摇摇晃晃,迟熙隔着柳枝看今朝,好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但又看不真切。
“没什么,”迟熙轻轻抿了下唇,“你说得不错,这树的枯死的确是魔息所致。”
“可藏风山之内怎会有魔息?”黎忱说,“魔族的手已经伸到春坤派内了吗?”
迟熙道:“不知。”
“要彻查吗?”今朝问。
“查。”迟熙说,“从外门弟子开始,一个一个查。”
黎忱又走回柳树旁,他扶着树干,神情很是失落,不知在想什么。
迟熙无奈道:“明日我叫人把这棵枯树移走,重新给你寻一株年份差不多的柳树种上便是。”
黎忱收回手,弯起眉眼现了笑颜,“那便多谢掌门师兄了。”
“这件事交给我,不过近些日子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迟熙说,“这人能无声无息地潜入你的院子不被你发现,若想伤害于你恐怕也是轻而易举。”
“放心吧掌门师兄,”黎忱灿烂地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真有什么事,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的!”
迟熙:“好。”
接下来的几日里,今朝和迟熙将藏风山翻了个底朝天,外门弟子中无人查出存有魔息,黎忱提议继续查查内门弟子,内门弟子若是还没有,就查亲传弟子,兹事体大,作乱之人是非查出来不可。
然而忙了半月有余,最后亲传弟子也查完了,依旧是没有半点线索,反倒闹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弟子们之间看谁都像魔族。
“藏风山山门平日向来是有禁制的,除了咱们几个没人可以随意出入,这几日看管又严,更是连个苍蝇都飞不出去,这人难道还能凭空消失不成?”黎忱愁眉苦脸地说。
迟熙许多天没睡过一个好觉了,他倚在风不渡一个铺着白色丝绒的木质长椅里,手肘抵在扶手上,他眼下一片乌青,用食指关节压着太阳穴道:“再查。”
迟熙:“杂役,厨子,管事,但凡是个人就都查一遍。”
今朝坐在他身边的梨花木凳子上,待黎忱离开,才问道:“几位仙尊用查吗?”
迟熙真的很累了,他闭上眼,用手支住额角,“不用。”
“你就这么信他们?”
“我信。”迟熙道。
今朝想起之前谢戎还在的时候,总是告诉迟熙他们说:他们五个人是家人,是可以充分信任的人,若是有一天,连他们之间也要相互猜忌了,那这世上,便没有谁值得相信了。
如今过了五年,他们的感情一如往昔,如果谢戎仙尊知道了,一定很开心吧。
“师尊。”今朝唤他。
“怎么了?”迟熙睁开眼。
今朝说:“你还可以相信我。”
如果他们一辈子都在你身侧,一辈子都是你最亲近的家人,我想看着你幸福;如果有一天,你无法再相信他们,至少还有我陪你。
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迟熙抿唇而笑,“我一直信你。”
窗外阳光依旧,风却越吹越大了,满池的荷花都被扰得乱了芳菲,今朝起身关上窗,将寒风隔绝在外面。
他关好窗子回首再看,迟熙姿势未变,却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帘子似的搭在眼上,安静平和。
今朝把一床薄被抱来,动作轻缓地盖到他身上,迟熙睫毛颤了下,又安稳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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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师尊吹过的竹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