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在印度教的传说中,是至上的化身。在印度人的宗教文化里,蛇代表着神。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一的湿婆,就被誉为眼镜蛇的化身,印度语做“努拉盘布”,即善蛇的化身。”
徐巍蹲下身,抬手拨开盖在蛇笼上的垫布。屋外的雨见停了,妇人坐在门前缝衣。
“阿妈,我带客人来了。”
徐巍朝门边招呼了一句,跟在后头的陈煜顺势抬头,抛去一个客套笑容。
“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省里来的陈老师。我带他来看蛇。”
徐巍回过头继续围着栅栏走,那里堆放着长长一列细铁丝网织成的蛇笼。陈煜跟在他身后,步履从容,院落里能闻到明显的秋海棠香。
徐巍说:“家养蛇虽都是野蛇驯出来的,但到底比不过野蛇霸道。其实陈老师要真想看,我更推荐看野蛇,今天带你来看家养蛇,也不知道对您的创作有没有帮助……”
他提起垫布一角,“哗啦”一声将整块布掀开,笼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吐舌声。
“为什么笼子上要盖着布?”陈煜凑近些,弯下腰身,好奇地看着笼子里调养生息的老蛇。
徐巍从旁道:“蛇生性畏光,喜湿冷潮暗,所以蛇农习惯性用密封的竹篓或瓦罐来装蛇。我家不兴那一套,自己想了个土办法,就用布盖一盖,并不是什么高深门道,惹陈老师见笑了。”
“哪有,徐老师心思独特,我……”陈煜莞尔,“……受益良多。”
两人继续走走看看,徐巍踮起脚,取下最顶处的一个小铁笼,捧在手里,奉若珍宝。
“所以——这不就是那天那条小白蛇?”
陈煜目光一瞥,忽而看到笼子里一闪而过的银光。徐巍家多养着黑蛇、麻蛇等有害蛇种,仅有的一条白蛇混杂其中,极其醒目,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徐巍随他的话向前一看,打开笼子,将手探入笼中。
那小白蛇颇有灵性,顺着徐巍的指尖一路缠到腕上,无争无抢地,就这样被他握在手中。
“陈老师好眼力,这就是那天那条小白蛇。”徐巍抬近手掌,正想着给陈煜拿近一些,突想起他怕蛇,上回在他家院子里,可没少制造出惶恐,于是又将手缩了回去。
陈煜笑说:“你这是做什么?”
“陈老师不是怕蛇吗?”
“怕蛇?什么怕——”他话到一半,噎住了,像是想起了什么,急改口道:“啊是啊……怕蛇……我可太怕蛇了……快拿远一点……吓死人了……”
徐巍含笑,“陈老师,你演过头了。”
被戳穿狐狸皮的陈煜不知如何应对,只嘴硬道:“徐老师……你在说什么……”
“陈老师根本不怕蛇对不对?”徐巍拿起那小蛇,作势要往他身上丢,“上回在你院子里遇到这小白蛇,你怕得钻进我怀里,又贴又抱,那样的惊心害怕,我居然当真了……”
话已至此,陈煜也不好再装柔弱,他坦言:“我确实不怕蛇,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偏不告诉你。”
陈煜会心一笑,微抬起手,轻抚了抚徐巍手臂上的小白蛇。
那样的云淡风轻、从容娴静,与之前花容失色、冷汗连襟的陈煜判若两人。
那小蛇盘紧徐巍的小臂,安心将蛇头放在他掌心,似一枚玲珑的玉如意。
陈煜拿着根野草须子逗着,和风吹起的刘海下,瞳色复杂。
月冷千山薄。
夜已至深,陈煜总不好真留宿在徐巍家里。出门时徐巍为他打手电,走在田埂间,还能听到雨后蛙声。
徐巍淡淡道:“劳烦这大晚上还让陈老师跑一趟,说送你回去你也一个劲推脱,那么陈老师自己回去时多加小心。”
陈煜侧过头,笑了笑:“好啊。”
说罢就要走。
徐巍又道:“陈老师今天看够了吗?”
“什么?”陈煜知道他藏着话,有意放慢步子,徐巍幽幽跟在后头,一束手电筒的光算是两人身间唯一的明亮。
后头人犹豫片刻,说:“其实我是想说,如果陈老师觉得家养蛇看不过瘾,过几天镇上刚好有捕蛇队进山抓蛇。但此番进山,少说四五天,多则一两周,期间只能睡帐篷,持续地野外作业。辛苦是辛苦了些,但我想,那些野蛇更接近蛇的真实形态,比我家里那些家养蛇要原汁原味得多。”
“那你去吗?”
陈煜意简言赅。
徐巍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言语吞吐:“我……我既邀请了陈老师,肯定是去的……”
“除了你还有谁?”
他又问,最好是只有你,如此,漫山遍野都是二人时光。
徐巍如实道:“除了我,还有我的发小,以及镇上两个经验老道的蛇农,我得叫他们叔公。陈老师也可以叫上其他人,靳老师不也演蛇吗?你们在一起,也好做个伴,不然陈老师跟我待一起,也会觉得闷吧。”
“他那娇生惯养的性子,住在镇上都觉得像活在侏罗纪世界,要真进了山,还不得炸毛?”陈煜低头想了想,过了几秒,又抬头道:“那行,我问问他,进山既不是一两天,好歹也让我们做做准备。”
“那好,就这么说定了。”徐巍温温一笑,抠抠搜搜地从荷包里掏出一个小风车,面色通红。
徐巍涩涩道:“送……送你的……”
“什么?”陈煜伸手接过,看着那彩纸扎成的小风车,以为是他亲手做的。
徐巍嘟囔道:“今早去隔壁镇开会,出来时推车走在路边,看到卖小风车的。觉得好玩就买了一个,想送给……送给陈老师……”
“我又不是小孩子,你送我这个干嘛?”
陈煜佯装没有兴趣,将风车塞回给他,转身就要走。
徐巍急了,忙挽留道:“怪我……犯傻了……还以为陈老师会喜欢这些小玩意儿……不喜欢的话,下回……下回我就不送了……”
陈煜背对着他,隐隐一笑,回过头去,又是一副淡漠面孔。
“难过了?”他问。
徐巍噘嘴,“没有。”
“真没有?”
“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徐巍眉头一垮,抽出一口气,“……才怪。你就喜欢逗我。”
“就逗你。”
陈煜噗嗤一笑,夺过那小风车,轻轻一拨,小风车呼啦啦地转了起来。
他一路带笑地往回走,小风车不停轴地转着。
某人的影子很快消失在路灯下,月色更葱茏了。
陈煜是哼着歌跨进门的,但声音从一进门时就打住了。
那扇朱红色的香樟木门他走了许多次,这次不同以往,多出了个女人。
他凝住笑,将小风车藏到身后去,望向那女人。看她的体型身态,就是早上在路上挽着徐巍的那个,应该和靳青说的是同一个人。
“陈老师你好……”
那女人提起放在脚边的几盒礼品,笑靥如花。
见陈煜一脸茫然,她介绍道:“我叫王佳倩——”顿了两秒,又补充:“镇长是我爹。”
“王小姐好。”陈煜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框,象征性地握了握她的手。
却见这位自称镇长千金的女人紧紧盯着自己的脸,眼神里布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陈煜轻问:“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王佳倩忙放开手,赔笑着说:“抱歉,我只是……只是从来没遇到过您这样的面孔……一时看走眼了。”
“我这样的面孔?”陈煜引她向屋里走,音色温柔:“我是什么样的面孔?”
“好看的……是好看的……”女人喃喃自语着,表情迷惘。
进了屋,陈煜烧了水,沏了茶,还将靳青给的三只松鼠分了两包给她。
女人坐在书桌前,剥着榛子仁,隔几秒抬头看男人一眼,隔几秒抬头看男人一眼,被陈煜发现了好多次,也不避讳,怪不合礼宜的。
陈煜靠在床前,直言不讳道:“大晚上的,王小姐来找我,就为了送几盒吃的吗?”
他打眼瞧向床边堆成小山的礼品盒,那些都是他来云深后,乡领导和镇民们给他的特产、礼物。这还只是小小一部分,大头在靳青和阿辉那儿。
尤其是靳青,他性子活泼,讨人喜爱,来云深头三天就跟当地人打成一片,好不亲近。论讨取人心,陈煜向来不比靳青游刃有余。
比如现在——他连一个小黄毛丫头都揣摩不透,总觉得她似有心声,来者不善。
王佳倩说:“陈老师可有名,我仰慕您很久了,白天去找过你,可您的同事说你不在,我就只能在家门口等你。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想看一看你,看看你到底什么样,现在见到了,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话没说完,她便放下零食,就要起身。
陈煜将那袋吃了一半的三只松鼠拿给她,“拿着吧……?”
女孩粲然一笑,将吃的接了过去,连说了好几声谢谢。
陈煜送她到院门口,等她走远才回头。王佳倩只顾向前走,埋头揣着兜,耳边尽是风声。
终于还是走到了看不见任何人的地方,女人慢慢停下步,从兜里拿出那包三只松鼠。
几乎是一瞬间地、毫无眷恋地,那包三只松鼠像颗手榴弹一样被投掷进旁边的河里。
女人望了眼那扇朱红色的门,确认男人已回屋里去了。
这次她没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