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随星起,回程的小路上,阒寂无言。
下山时徐巍还想带他们在镇上多转几圈,结果靳青提累,陈煜只好托阿辉将他好好送回去。
其余人也一并告了别,拖着乏累的身子往各自住处去。
闹闹哄哄的巷子口,最后只剩陈煜与徐巍,好似这风清朗月的夜晚,只为他们而生。
午后一行,陈煜收获满满,拍了百十来张照。
他倚在电线杆下,一张张清理了废片。
有些失了焦,有些曝了光,不够完美的,就该全都删除掉。
徐巍陪在他旁边,静等手上那支烟点完。
陈煜的住处就在巷子向里走十来米处,随即一眺,能望见那扇朱红色的门。
徐巍盯着那宅院看了半天,忽道:“陈老师现在的房子.......还住得习惯吗?”
陈煜埋头摆弄着相机,淡淡答:“还好。”
整理了片刻,见徐巍没吱声,陈煜不由抬头:“怎么了?”
徐巍抽回那道略含忧虑的目光,心事忡忡地说,“我刚看了看那房子,才想起这片宅子都有些年头了。许多地方年久失修,怕老师住不习惯。”
“我还好。”陈煜抚了抚脖子,下山时的那场雨,虽不曾淋透他,却也湿了半边衣。
如今风干了五分,还要五分湿意,黏糊糊地搭在肩胛上,连着脖子也痒痒的。
“怎么了?”徐巍放下烟斗,皱了皱眉。
陈煜跟着眉头一皱,轻声道:“像过敏了。”
“这个季节,蚊虫叮咬防不胜防,怕是刚刚在山上被什么咬了。”
徐巍打灭烟斗,毫无眷恋地扔进布袋里,手在衣摆上抹了抹。
“我看看?”
“嗯.......”陈煜将脑袋往右偏出一点点,将脖子抻长了,正对徐巍的眼。
“起包了。”徐巍看了看,愁上眉梢,“这么晚,乡诊所也关了门......”
“不碍事,就是有些痒。”陈煜没忍住,伸手就要去挠。
“哎你别抓。”徐巍一时心急,一只大手宛如鹰爪般钳住陈煜的手腕,不许他碰触那片红肿。
陈煜一怔,显然没意料到这突然的触碰。
他下意识往回抽了抽手,没成功,两人的动作就这样定格在那里,像两只抽了发条的招财猫。
“抱歉。”徐巍忙放下男人的手,撇过脸去,气息略乱,“冒犯到陈老师了。”
“没关系......”陈煜转了转刚被紧拽的手腕,才拽了这么一小会,就酸得抬不了手,怪受力的。巷子口风吹过,呜呼鬼叫刺耳。陈煜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电线杆脚,粼粼的眼中满是柔绪。
徐巍说:“辛苦陈老师忍受一晚,明天一早,我接你去诊所。”
“麻烦徐老师。”陈煜看了他一眼,拉正领子,这么一笑,轻轻往巷子里走。
“徐老师,我走咯?”到门前,他回过头,挥了挥扇。
徐巍摆摆手,“陈老师再见。”
“我真的走咯?”陈煜抬起一条腿,跨进去,另外一条隔着门槛,连带着上肢,阴恻恻地对着男人。
徐巍忍笑不语。
“我真的真的走咯?”他看了徐巍一眼,眉色一凝,微嗔:“徐老师,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好梦。”徐巍咧开嘴,想了想,“陈老师,好梦。”
陈煜这厢才拖青纡紫地飘进门去,打着小扇,好不造作。
徐巍目送他进了门,没着急回家,而是多留了一会儿。
他站在路灯下,肖想着适才握住某人手腕的那只手,放近鼻尖,嗅了嗅。
上头似还有一丝某人身上的味道。
清苦的柑橘调,伴风铃木,如雨后早春的果园,温柔而隽永。
再抬眼,已看不清白蛇背影。
徐巍等最后一缕香散尽,方抬步离去。
***
“青城山下白素贞/洞中千年修此身/啊~~啊~~~
勤修苦练来得道/脱胎换骨变成人/啊~~啊~~~
一心向道无杂念/皈依三宝弃红尘/啊~~啊~~~
望求菩萨来点化/渡我素贞出凡尘.....
嗨呀嗨嗨哟/嗨呀嗨嗨哟/渡我素贞出凡尘/
嗨呀嗨嗨哟/嗨呀嗨嗨哟/渡我素贞出凡尘.......”
MARSHALL音箱里飘出一阵歌声,陈煜搭着浴巾,从淋浴间里款款走出。
地方条件有限,别说热水,连洗澡都只能站在院子里用瓢冲。
陈煜害臊,不忍就这样山野蛮夫般地洗,所以灵机一动,拿块破布扯了面墙,隔出的两平米正好用来洗澡。
他这厢冲完,身上热汽还没散尽,嘴皮子就哼起了歌儿——“渡我素贞出凡尘”——仅此一句,他乐此不疲地重复着,一边揉着头发梢,一边对着镜子欣赏起自己的身体。
陈煜身材高挑,肤白腿细,甚至有着不合性别的纤柔。
近看他的五官,带点丫头气。他是不从众的单眼皮,略带三白眼,看人时有股子厌世劲,嘴角常向下。
若非那头利落短发与青筋暴突的手背,说他是女人也无过。
靳青曾说他像一部电影的男主角,电影叫《蝴蝶君》,男主演叫尊龙。
他的好看是老少皆宜妇孺皆可的好看,端正又古典的美髯公,标致得挑不出错。
当然,这得要是在扮上古装的基础上——陈煜修目一瞟,走到衣架旁,勾下那件才收进屋没两天的戏服。
《白蛇》立项早,服化在本子出来前就已经让陈煜等人走造型、定妆面。
陈煜共二十八场戏,光造型就有十四五套,其中囊括六七件戏服。
陈煜此番来云深学习交流,尽将服化一起卷进了山。一起带来的还有常年跟在自己身边的服化团队,只是时间太晚,他不好麻烦别人,所以偶尔也会自己动手。
锈褐色的眉笔梢勾过鬓角,男人又往眼尾扫了两笔胭脂色的亮片,如此来看,白蛇妆成。
陈煜放下粉刷,将假发套到铺好发网的头皮上,稍作调整,便有了几分古人气韵。
再回到镜子前,已然一身银衫白裳,乌发用一根檀木簪子插着,双耳垂下一对珍珠耳坠,似鲛泪璀璨。
这身装扮,便是戏中白蛇在序幕中遇见许仙的样子。
说它简单也简单,说它复杂也复杂。
陈煜很难讲清这身装扮给他的感觉。
但作为一名职业演员,他明白,既穿上了戏服,就成了戏里的人。
镜子里的男人不是陈煜,不是“陈老师”,他有新名字,叫白素贞。
“千年蛇妖白素贞很快在人海中锁定了那位捕蛇郎君,”陈煜捏着剧本,一步步走向那面全身镜,仿佛要与镜中人相逢,“那位一千八百年前的捕蛇人早已投胎转世,寄生在一位叫做许仙的书生身上。”
“白蛇施展妖术,令西湖大雨,并以伞诱之,引诱许仙。而许仙亦被他的美色所倾倒,最终收下了那柄伞,并许诺不日后登门还伞。
殊不知,白蛇已凭借妖术,将丛山白骨、万千尸骸化作高屋大院,自名为“白府”,请君入瓮……”
剧本“啪嗒”一声被丢开,陈煜已走到近得不能再近的位置。
镜中人与镜外的陈煜仅一线之隔,他伸出手指,抚过镜面,镜中人无不跟着做出相同的动作。
似一对连婴。
“青城山下白素贞——”他唱,目色一转,望向窗外。
月透过窗枢,将男人的脸映成一片象牙白。他拈起两撮儿碎发,亭亭在屋里做穿堂步,又唱,“洞中千年修此身——”
“勤修苦练来得道/脱胎换骨变成人——”歌声犹在,人却已躺回到床上。
“妄求菩萨来点化,渡我素贞出凡尘——”
陈煜紧抓住戏服的袖角,眉眼中迸溅出一丝畅快的神色。
“妄求菩萨来点化,渡我素贞出凡尘……”
声音一点点弱下去,困意袭来,晚风吹散满头乱发,陈煜一身华袍蜷在床上,单手捂住脖子,发出痛苦的呻.吟。
他的身体隐隐抽搐着,似一根被压扁的弹簧,在床上扭来扭去。
满身珠翠银钗、簪花璎珞零落满床,他扒拉着戏服,像在挣脱着蛇皮。
床板被晃动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斑驳的墙皮开始脱落。震落而下的粉尘如一场小雨,掉在他的眉梢、发尾,不胜凌乱。
挣扎间,陈煜猛地清醒,鲤鱼打挺似的从床上坐直。
屋里静悄悄的,只一盏旧灯泡亮着。他喘着粗气,不甘心地望向镜子。
镜子外是惊魂未定的陈煜,镜子里,是一条水桶粗的大白蟒。
***
“知名编剧阎正奇近日接受CYN环时独家专访,声称新作《白蛇》将大胆启用反串形式。据制片人透露,《白蛇》青白两蛇的主演已于日前敲定陈煜、靳青两位知名话剧演员。改编自中国民间四大爱情传说之一的《白蛇传》在此之前已有数十版本的影视翻拍与再创作,阎正奇表示,这次的《白蛇》将颠覆以往所有版本,在延续端午化蛇、仙台盗草、水漫金山的基础上,给予观众全新的戏剧体验......”
音质浑杂的二手广播声里,徐巍艰难地翻了身。
在确定这样做并没让自己感到更舒服后,他一脸烦乱地掀开了被褥。
屋外晴光大好。
竹帘被击打出嗒嗒嗒的声响。阳光透过帘隙,吹过一丝暖风。
院落里,阿妈正在撒米。麻儿叼着一只棉拖,满院子蹿来蹿去。
徐巍伸了个懒腰,套上背心往院里走。麻儿见到主人,哈哧哈嗤地跑了过来。麻儿是他养了许多年的狗。
“麻儿,跳!”
狗子腾空一跃,钻进男人怀里,徐巍捋了捋它背上的毛,将它放回到地上。
“怎么现在才起哩!”女人白了徐巍一眼,嚷嚷道:“书记派人催了多回,单位正找你哩。”
“找我干啥?”徐巍猫着腰,在水龙头下洗漱,哗啦啦的水流声里,一切触感方真实起来。
女人说:“我哪知道什么事?肯定是你单位里的事。说是什么城里来的老师生了病,一大早接去卫生所了,书记发了好大的火。”
男人骤地一激。
“生病?生啥病?”
徐巍匆忙漱了漱口,朝某人住所的方向望了一眼。
这个点看日头左不过七八点。按道理来说,他应该还没醒。
墙角的伞还在,说着要还要还,昨天出门时却还是给忘了。
徐巍随手抓上件外套,拿上钥匙串,拔腿往门外跑。
“哎早饭……!”女人扯了眼门口小桌上原封不动的清粥小菜,摇了摇头,麻儿也跟着飞跑了出去。
想和大家聊聊陈煜的性格。
起初在构思这个人物时,他有个很重要的标签就是“戏痴”。现在因为篇幅刚展开,这点没能完全展现。随着剧情陆续铺开,他的性格色彩也会越来越浓重,尤其对戏的态度。不排除他对戏剧的迷恋会达到病态的程度,甚至爱戏剧超过爱徐巍。老读者都知道我每本的主角塑造都会侧重于受,无论是万物还是青云,但也并非意味着攻就是完全的恋爱工具人。徐巍在陈煜探索戏剧的过程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甚至改变了他的一生,为防止剧透就点到为止,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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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CHAPTER 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