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山脚时,天完全黑了。
一行人打着手电走在梯田的田埂边,一排排明镜似的水稻田面儿上,水光铮亮。
陈煜的脚贴了一下午药敷,已能勉强下地。只是还需人扶,阿辉和徐巍轮流着搀他。
王佳倩走在前头,被靳青框着,有苦难言。
她每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眼,每看到徐巍与陈煜说笑,脸上的愤慨便加重几分。
一旁的靳青尽收眼底。
众人直到一块矮坡下安营,豹哥一马当先,分工明确。他和徐巍负责扎帐篷,靳青和阿辉就负责搜□□树枝生火。王佳倩则和两位叔公一起采果、分配食物。
至于陈煜,他被徐巍像大熊猫一样安置在一张折叠便携椅上,身上盖着厚重的羊毛毯。
时下虽没到立秋,可入夜仍有些冷。男人躺着,徐巍把煮好的方便面端给他,另一只手上还拿了几个刚用矿泉水洗过的野果子。
陈煜柔柔道:“我真是个享福的命,看你们忙里忙外,却只会在一边看着,实在有愧。”
徐巍摆摆手,“陈老师带了伤,是我们照顾不周,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才是。”
“可真的什么也不做,也实在显得我一点用处也没有.....”陈煜将盖在腰下的毯子往上扯了扯,用叉子带起一勺方便面,放到嘴边。
“哎,不如让我来帮你们整理帐篷吧?”陈煜放下方便面捅,隔空看了眼豹哥那头。徐巍和豹哥都忙得差不多了,总共四顶,每顶帐篷最多能容两人。
徐巍慷慨道:“我跟豹儿都商量好了,我们几个大男人无所谓,合着挤一挤,王小姐一人一个帐篷,还剩三个,我们几个分分就好。”
“好啊.......”陈煜点点头,状如深思几秒后,说:“不然让靳青和我一起,阿辉和豹哥一起,两位叔公都是老人家,睡一起想必更有话......”
话刚说完,陈煜又摇头,“不对......差点把你给忘了......你看我这脑子......”
“其实我无所谓,巍叔可以跟我一起。”
徐巍还没出声,倚在草垛边的王佳倩便奋勇前来,满面红光。
“我和巍叔从小差不多穿一条开裆裤长大,我相信他是正人君子,不会对我做什么的。”
陈煜咧嘴笑笑,将眼神递给徐巍,等他自己来表态。
徐巍说:“那是小时候,不懂事,也不知道男女之分。现在我们都这么大了,男未婚女未嫁,睡在一起算什么?”
“睡一个帐篷而已,又不是一个睡袋,你也太保守了。”王佳倩小脸一摊,背过身去,一下一下踢着旁边的一棵枯树干玩。
陈煜从中调解道:“徐老师说得没错,孤男寡女睡在一起,的确不妥。这样,如果徐老师不嫌弃,就和我还有靳青一起挤一挤......”
“我没问题!”
靳青老远抱着一堆干柴,冲陈煜举了举手。
徐巍仍有些担忧,“三个男人挤一块儿,就怕挤着陈老师的脚。”
“哪有这么金贵?”陈煜拍了拍他的肩膀,将那碗只吃了两口的方便面递回给他。
徐巍也不拒绝,竟这么云里雾里地接了过去。
直走到矮坡无人处抽烟时,徐巍才想起,这是陈煜吃过的东西。
还有好大一碗,上头还飘着蛋,就这么倒了的话,怪可惜的。
他瞅了眼旁边,没人,于是“嗖嗖”几口,等汤料见了底,才肯罢休。
回坡上时豹哥在行方便,这乡野荒郊也不用讲啥文明,村夫俗汉要拉屎拉尿都就近解决。
徐巍站在一边,默默抽着水烟。半管烟草还没燃尽,豹哥就抖了抖腿,算完事了。
漆黑夜色里,徐巍目光虚视,看着前路。豹哥拴着裤腰带站在他身边,两人个头相差无几,估摸都有一米八五六,不仔细看,真像是两棵挺拔的树。
豹哥捻着烟草,用肩膀顶了顶徐巍,贼兮兮道:“有意思?”
“啥?”徐巍埋头啜烟,假装听不懂他的话,两人慢慢悠悠往回走。
豹哥说:“你他妈在我面前装啥,早出发前我就看出来了,你跟那城里来的眉来眼去,一副恨不得吃掉对方的样子。”
“你脑壳昏掉了?”徐巍死鸭子嘴硬,“我跟陈老师啥也没有,只把他当工作伙伴。”
“笑死。”豹哥一拳头捶在徐巍背上,乐不开支:“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那个姓陈的?你看,不打自招了呗!”
“我懒得跟你讲。”徐巍见说不过他,顿时又羞又臊,“反正你别瞎说,免得影响他。”
“心疼了?”越是如此,豹哥越有兴致。
“再乱说小心我捶你。”徐巍佯拧起拳,笑着唬了他一下。两个大男人就像孩子般缠斗在一起,嘻嘻哈哈地你追我赶着。
月满溪山。
陈煜铺好睡袋,又从登山包里拿出一个包装精致的小盒子,钻出帐篷。
正在火堆旁烤地瓜的阿辉问:“煜哥手上拿的是啥,包装好有档次啊。”
“这是我从北京带来的固态香薰,朋友从国外捎来的,一次都没用,听说有驱蚊特效,就想着带进山了。”
陈煜坐到火堆边,一层层拆着包装纸。拆完最后一层,是一块四四方方的柠檬黄色的膏体。
陈煜放在鼻前嗅了嗅,是柑橘香,味道浓郁却不刺鼻,他......应该也会喜欢吧?
陈煜满心欢喜地回到帐篷里去,放到了睡袋边。听说只要静置在一旁即可,待会回帐篷,便是满帘橙橘清香。
“千年蛇妖白素贞成功将许仙骗进白府后,施展浑身媚.术,让许仙对他流连忘返。两人共倚西窗,相约月下饮酒。在酒精与月色的催发下,许仙血气当头,情难自已,竟不顾人伦纲常,与白素贞大行风月,他或许还没有意识到,怀抱中看似温香软玉的美人,竟是一条獠牙锋利、嗜血如命的千年蟒蛇妖,他一点点绞食着许仙那颗凡人之心,妄想激发出他潜藏在心底的兽.欲.......”
陈煜侧卧在一盏夜视灯下,月明星稀,野外的天空总是那样安寂。
他揉了揉渐发涨的太阳穴,身旁的靳青已昏睡了,仔细听还能听到一阵鼾声。
陈煜摘下金丝框眼镜,正想替他多盖了条毯子,徐巍一身酒气地闯进了帐篷里。
晚饭时男人们高兴,徐巍跟叔公们多碰了两杯。
嘴上说是自家酿的蛇酒,度数不高,结果还是喝得酩酊大醉,浑身一股酒臊气。
怕陈煜嫌弃,徐巍特意在豹哥帐篷里换了身衣服才来。
不想还是掩盖不住嘴巴里散出的酒味,见陈煜盯着他不说话,徐巍嘟着个脸,慢吞吞地把身子转了过去。
“给我,”陈煜朝他伸出手,某人的后脑勺愣了一下。
“把袜子给我。”陈煜复又强调,徐巍这才将刚脱下的袜子递给他,陈煜将那双袜放到角落边。
他总是如此,不管在哪里,总是喜欢洁净与规整。
这帐篷在进来前,他就里外喷了三遍消毒液,靳青脱下的衣服、鞋袜也都被他一一叠好放在一旁,他认为,任何东西都该待在它们理应待在的地方,他认为自己是一个极注重秩序感的人。
徐巍横眼瞅着,简单睡个帐篷,居然还有熏香。各角还颇考究地摆上了小彩灯,花心思倒挺多。
不用猜他也知道,这一定是陈煜的主意。靳青看似鬼马,但为人处世神经大条,不像是有这般玲珑心思的人。也只有陈煜有这份闲情逸致,他在任何环境下都能闲庭散步、品香喝茶。
徐巍打着哈欠道:“白天走了这么多路,陈老师早些休息。”
陈煜将夜视灯调暗了些,浅笑安然,“你先睡,我再看会儿剧本。”
被某人的酒气这么一浸,陈煜读剧本的心思也不大有了。见才十一点不到,从前在北京,十一点只能算夜生活刚开始。
陈煜摸着手机,爬出帐篷。旁边的几顶帐篷都灭了,看来也都累得不轻,早早就睡下了。
陈煜走到旁边林子里发了一会呆,又掏出手机,想找个信号稍好的地方刷会豆瓣。
不想走着走着,第三次绕回到同一个三岔路口。
陈煜不甘心,又转了十几分钟,结果不出所料,再次回到了同样一个路口。
冷风里,陈煜心下一凛,糟糕,看这情形,许是路痴本性又暴露了。
九月初的云深,寒意乍起。陈煜出来时没上心,只裹了件薄睡衣。现下走在林子里,风如刀割。
他搓着手躲在一棵水银杉后面,一手举着手机,妄想搜索到一丝信号。
可惜他高估了群山之艰僻,在镇上时,断网的事时有发生,更别谈这荒郊野岭。
陈煜顶着大风,走了一会。
“有人吗?!”他扯长声喊。
寂林中飕飕一片,无人应声。
“靳青-------”
男人围着山包喊。
“阿辉-------?”
回复他的只有呜呼的风声。
“有人吗-------?靳青-------有-------人-------吗-------?”
陈煜略有些慌了,拉紧衣服,扶在一棵枯枝上。
他不敢继续乱走,怕越走越深,离营地越来越远。
陈煜默想了一会儿,复又举起手机,继续搜索信号。
黑洞般的夜色,周身浑浊一片,手机屏散发着唯一的光亮。
“徐老师------?”
靳青用尽力呐喊,满眼恐惧地蜷回到一块巨石后。
不远处的灌木林中,沙沙作响,似有异物。
吓得陈煜赶忙屏住呼吸,瑟缩在岩石罅隙里,浑身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嘀”地一声,发出电量不足的信号。
陈煜拉低屏幕亮度,蹲身抱住自己,努力保存体力。
等天亮就好了.......不碍事的,等天亮了,他就能辩得清方向......
陈煜又惊又怕地捏着手机,好在出来时身上带了半瓶矿泉水,他咽了口水,枕着一旁的青苔,昏昏睡去了......
.......
“老徐,快起来!大事不好了!”
半夜里,吃了酒的徐巍睡得正香,突然察觉到一阵剧烈摇晃。
他本能地挺起腰身,扒开帐篷帘,见豹哥一脸焦灼地候在帐篷外。
“咋了?”徐巍回头一看,见陈煜的床位空着,靳青正睡得昏沉。
豹哥说:“半夜我起来撒尿,见着城里来的那位陈老师在旁边林子里兜风,以为他也跟我一样睡不着。后来我回帐篷里,好久也没见他回来,就出去找了一圈,没找到。回来再看,他也不在帐篷里,怕是走丢了!”
徐巍当下面色一凛,险些没站住脚,幸而豹哥手快,将他扶住,这才避免他摔着。
这番一来,其余人也都被挨个闹醒了。靳青揉着睡眼,一听陈煜走丢,发了疯似的要去找人。好在阿辉还算理性,将人劝住,众人扎在帐篷里商讨对策,计划分头去找。
徐巍努力镇定道:“阿辉老师和靳老师都不是本地人,不熟悉地形,就暂时留在帐篷里看东西。我、大叔公二叔公、豹哥、还有佳倩,我们四个对山里比较熟,就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去找。谁找到了,就直接将人先带回来,如果天亮之前还没找到,阿辉,靳青,你们就回山下打电话到镇上,让他们叫搜查队。”
“搜查队.....?”靳青一脸惊愕,难以置信道:“煜哥不会真出什么事吧?怎么都要惊动搜查队了?”
“你先别慌,我只是习惯性做好最坏的打算。”徐巍拍了拍他的肩,二话不说,背上挎包,摁亮手电筒,“你们要知道,我是你们中最不愿陈老师出事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