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千玄气冲冲的质询,梅落时只是淡淡道:“谁说他是夙央的?”
千玄道:“乘令都告诉我了,关于夙央那小子的事!”
昨日千玄带明遥在望梅阁认了一圈路后,就领他去了雪融舍,鉴于阁主首次纳徒,千玄觉得不好提早太过张扬,便对其他人说,这是他外出时遇到的一个根骨不错的孩子,见他生活不易,便提前让他入了阁,待到五月收徒大典再正式拜师,叫那群大大小小的弟子多照顾他些。
明遥相貌好,又听话,虽然有些腼腆局促,但也很快和不少年轻弟子打得火热,哥哥姐姐的叫了半天,被塞了一堆有用没用的日常物什回了自己房间,这才歇下。
但令他和千玄都感到奇怪的是,有一部分年长弟子看向他的目光似乎带着些微妙。
像是畏惧,又像是排斥。
千玄满头问号,等明遥在自己房间里安顿好之后,他就马不停蹄地去找乘令询问原因。
这一问,才得知,原来明遥长相跟那百年前弃佛入魔,血洗望梅阁半数弟子,甚至还与歪魔邪道沆瀣一气为祸世间的叛徒夙央有七分相似。
千玄当时愣怔了足足一炷香时间,说:“天底下相貌相似的人多了去了,你总不能因此就对明遥这般态度。”
乘令道:“夙央在望梅阁统共也就待了六年左右,您老人家当时正闭关潜修,没见过那小混账,你若是见了,必然也喜欢不起来明遥。”
千玄据理力争:“夙央是夙央,明遥是明遥,怎能因相貌断喜恶?”
乘令却说:“谁说我只是因为相貌不喜他的?”
千玄不解。
乘令道:“那个明遥,就连气息也与夙央大半相似,我掌管刑律司这么多年,不可能认错,你若非要为他辩白,不妨与我说说他的出身来历?”
千玄便将明遥的出身,生辰,幼时经历等一遭与他说了。
乘令听完,似有所悟地点点头,道:“看来是夙央那小子没错了,我这就去结果了他。”
说罢,提刀便走。
“喂!!”千玄急忙拉住杀气汹汹的乘令,一张老脸褶子堆得像风中残菊,大喊道:“难道长得像、气息像、生辰年日出生地一样,就一定是同一个人了吗!”
乘令面无表情,将所有想说的话都写在了快要翻到天上的白眼里。
反观千玄那边自己喊完之后也没什么底气,便假意咳了两声,犹豫道:“可我听说,夙央已经被阁主用伴生剑封印在血海深牢里了,他就是插翅也难飞,又怎么可能……”
“所以我昨天才没马上动手。”乘令音调冷冷地打断他的话,道,“那小混球以那种状态被关在牢底百年,究竟有没有寻到脱身方法,我也难以定论。毕竟他的本事,即使我跟他交战近百次都没有完全摸透。”
千玄拧眉道:“那夙央真有这般厉害?未及弱冠就能跟长老打成平手,放眼整个道门都找不出几个如此天纵英才的。”
乘令微抿了唇,像是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只道:“九转净莲体,你以为呢。”
九转净莲体,天生半佛之躯,疾病不侵,疫瘴不扰,生生不息,无药无医而自活千岁,无病无伤而长乐无极。
简而言之,天降佛子。
九转净莲体千年一现,望梅阁建立这么多年来也就有过夙央这一个,正正好好被闭关六年的千玄错过了,因此他对于夙央到底多强这事,依旧没个概念。
千玄转了转浑浊的眼球,说:“那你也先别冲动,十四岁大小的孩子,就算是夙央一时半会也兴不起什么风浪,更何况,阁主都发话说要收他为徒了,肯定是有自己的考量,你冒冒失失去对他拔刀相向多不好看。”
乘令本来也没打算真的对明遥动手,经千玄这般好言相劝,他想了想,把陌刀“铿”的一声收回鞘里,说:“我暂且放他一马,可之后,我还得再试探他几次。”
千玄紧张道:“你待怎地?”
“一,让茗悟见他,并亲口承认他不是夙央,二,收徒大典上,他得用晶灵石测试体质,三——”
说到三,他拉长了尾调,却没有说下去。
千玄被吊足了胃口,急切道:“三啥啊,快说啊!”
乘令垂下眼,默然片刻,道:“没什么,第三个,等我亲自去找阁主说。”
千玄见他不愿说便也不强求,只阻拦道:“要去也是我先去,再怎么说也是我带来的孩子,我得把事情弄明白点。”
乘令挑了眉,轻巧道:“行啊,你先去,正好你去探探阁主对那明遥什么态度,记住,别直接问,要演得像你全部都知道了一样。”
千玄:“为何?”
乘令极其自然地回了一句:“因为我想看看阁主会作何反应。”
然后,不顾千玄穷追猛撵的盘问,他悠悠迈步走出长老殿,任凭背后骂声不断也不再回应。
于是便有了当下场景。
千玄一鼓作气跑来质问梅落时,可连问两句,唯独得到短短一声:“哦,乘令说的啊。”
他装出来的怒气顿时大半转为好奇。
梅落时漫不经心地把外衫拢好,说:“乘令没说别的?雪融舍昨日并无伤亡来报,所以他没直接过去要了明遥小命,以他的性子,该是在盘算之后要如何试探明遥真实身份吧?”
眼见梅落时淡定如斯,千玄就算是真有怒气也无处可撒,他懒得再演,索性恢复至平常样子,问梅落时:“他是有在想法子测试,不过阁主,您确定明遥不是夙央吗?万一他真的是,那我岂不是给望梅阁招灾来了吗?”
他神色颇有担忧。
梅落时面不改色道:“我不确定。”
千玄:“……?”
他大惊:“您不确定??”
梅落时:“对,他跟夙央太像了,我也没法敲定他是否真的与夙央无关。”
千玄慌得不行:“那那那……那这可如何是好?”
梅落时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别慌,我自有办法。”
“什么办法?”
“天机不可泄露。”
“……”
梅落时好说歹说,总算是把千玄给劝回去了,临走前教他把心放进肚子里,不用等到收徒大典她就会给出一个确切回复。
千玄估计是安心不下去,面带惶惶地走了。
等到那苍老却不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雪地边际,梅落时方才叹出一口气,略微疲惫地转过身,准备趁天气晴好,偷懒睡个午觉。
至于墙边藏着的另外一人,她暂时头疼得不想理会。
可那人显然非要彰显下存在感。
“梅阁主。”
男音沉沉。
梅落时脚步一顿,秀气的柳叶眉高高蹙起。
她用了足足半秒时间做好心理建设,才回过头,看向声音来源——
一抹威严皂色突兀出现在银地中。
黑靴踏着白雪,步步踩出低微却沉闷的声响,留下一排比另外两边更加深而规律的漆黑鞋印,不多时,鞋印便停在了双层矮阶前。
梅落时静静站在台阶上,眸色淡漠地看着那宽阔身影逐步靠近。
站在阶下的乘令并没比她矮多少,视线相对时,竟也能保持平视。
乘令的面部线条正如北地冰原雪山一般冷硬,肤色也皙白如霜,光是外形便给人一种不好接近的感觉,而口中说出的话,亦比寒风刺骨:“您收明遥为徒,莫不是想以此缅怀长睡深牢底部的夙央?”
就知道他会这么问。
梅落时没甚耐心跟他辩解,只说:“不是。”
“那从不来收徒的阁主您,为何要收下他?”
“我乐意。”
“这可不能成为典礼上要说的理由。”
梅落时见他纠缠不休,干脆把话说开了:“明遥是不是夙央,我自有办法去查,乘令长老还是切莫擅自行动比较好。”
乘令道:“阁主也该猜到我会做什么了吧?”
梅落时:“还能有什么,无非是叫茗悟和测体质,最管用的不就这两件事吗?”
乘令摇头:“还有一件。”
梅落时眉眼一寒,语调一反刚才的惫懒,肃穆道:“你要去见夙央?”
乘令却是比她放松许多,说:“看来我们是想到一起去了,没错,我要亲自去确认那混小子有没有在血海老实反悔。”
梅落时脸上像结了一层冰,道:“封印是我下的,要去也是我去。”
乘令面色微沉:“你去?你体内余毒清干净了吗?如果你去之后发现他不在了,你会不会对明遥动手?如果他在,还对你百般忏悔说自己知错了,你又会不会心一软把他放出来继续作威作福?”
他这番连声逼问尖锐得很,听得梅落时表情越来越难看,她毫不犹豫地转身跨进门槛,背对乘令,站在内室玄关冷冷道:
“这些就不劳您费心了,该我做的事我不会出半分差池,更不会心软。再者,含霜剑的封印也不是我想解就能解开的,夙央一日未真心悔过,封印便一日长存,如此,乘令长老可放心了?”
兴许是她的不快表现得太过明显,乘令沉默地站在她身后,没再多言。
只是在梅落时关上房门那刻,耳畔一句提醒般的低语:“大道无情,师姐,不要忘记师尊遗言。”
梅落时不答,更用力地甩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