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北地天晴,风雪暂歇,望梅阁迎来了一年一度开山收徒的日子。
这一天,人潮涌动,数不清的年轻子弟身背包裹脚乘代步法器,带着满面的期待和喜气奔赴那最高的雪山。
守门弟子将护山结界开启一道宽缝,足以令十人并排通行,到了登山阶下,来者出于敬意,纷纷收起法器,徒步而上。
“也算我们幸运,碰巧遇到这么好的天,要是像以前有几次那样暴雪吹个不停,那可有得受了。”
“是啊,我连避风氅和化冰锹都备好了,结果今天太阳大得刺眼,连台阶上的雪都……欸欸欸!”
那人正说着,脚下忽地一滑,差点一个跟头从登山阶上翻下去。
身旁同伴赶忙拉住他胳膊,足底死死踩在台阶上稳住身形,两人又惊又险扑腾半天才好歹没摔下去。
那脚下打滑的年轻男子擦擦额头吓出的汗,趴在登山阶半化的冰雪上,颤声对同伴道:“多谢了魏兄,这要是滚下去,估计直接成雪球了。”
同伴大口喘的气瞬间变成开怀大笑,拍拍他后脊,继续上山。
劫后余生的男子爬起来,跟上他步子,道:“对了,魏兄,你听说没?今年望梅阁收徒流程出了些变动,好像要加大难度。”
魏长行扬眉道:“嗯?还有这码事?”
男子见他居然不晓得这最新出炉的消息,立马来了精神:“那可不!据说是近年到望梅阁拜门的人越来越多,为保证质量,他们决定拔高进阁门槛。”
魏长行闻言,似是恍然大悟,又像是意味深长道:“哦——原来如此。”
他笑笑,没多问,只泰然自若地继续前行。
那人正等他接着问,好让他显摆一下自己的广博见识,结果干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魏长行开口,脸上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大爷样,好似已胜券在握,稳如老狗。
他憋不住了,于是主动叹息一声,遗憾道:“可惜啊,生不逢时,这已是我第七次来拜门了,原先的试炼本就够难,今年这样搞,要是还没进阁的话,我就去器宗学手艺算了。”
“呵。”魏长行极轻地嗤笑一声。
说什么生不逢时,就是让他再早生八百年,不也还是进不去。
还去器宗学手艺……
器宗那地方,估计没等他走到门口就被机关戳死了。
魏长行心中将这山脚下刚认识的废物批了个一无是处,嘴上仍是笑盈盈道:“望梅阁毕竟是道门八仙之一,入门难度高也正常,别太灰心。”
那人没答,忽然神色微妙起来。
“怎么了?”魏长行奇怪地问。
男子神神秘秘地朝周围瞄了一圈,见没什么人注意到这边,便向魏长行凑近些许,小声道:“其实啊,关于收徒大典流程变动,还有一个说法。”
魏长行眸光闪烁,勾起一抹笑,道:“张兄消息渠道还挺广泛的,什么都能打听到。”
张帆则“嗐”了一声,摆摆手:“多个朋友多条路,我也是碰巧听见的。”他一只手挡在嘴边,悄悄道:“有人说,这次流程提高难度,是因为一个被阁主内定的小弟子。”
“……内,定?”
这两个字经过唇舌的浸润磋磨,从魏长行口中缓缓吐出来。他略微垂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我还从没想过,这个词会跟望梅阁沾上关系呢。”
接近山巅的地方,寒风小了不少,是以他这句话音虽低,但也被张帆则大致听了个清楚。
张帆则如获知己般激动起来:“对吧对吧!望梅阁向来以公平公正在外界出名,从未出现过包庇苟且之事,谁知道这传言是从哪冒出的。不过我是不太相信,就望梅阁阁主那性子,哪位天才能让她点头认可?”
魏长行闻言,沉吟片刻,笑了:“望梅阁固然公平公正,但他们最出名的,可不是这个。”他唇角的笑意愈发深邃,“而是无情道啊。”
张帆则刚想点头应和,就发觉他这话有哪里语气不对。
“他们?”张帆则疑惑地重复道。
这个称呼,听起来像他将自己和望梅阁的人当成两个对立的个体一样。
但张帆则转念一想,又感觉是自己多虑了,可能他来拜门太多次,无形之中把自己当作望梅阁的一份子了吧。
正在他胡思乱想的空当,魏长行又恢复成明朗的笑,不疾不徐道:“张兄,还有两刻钟,典礼就开始了。”
“什么??”张帆则一惊,当即脚底抹油地在山阶上飞奔,奔跑的同时还不忘抓了魏长行的胳膊把他一起带上去。他边跑边喊:“快快快别磨蹭了要来不及了!!”
被疾风吹起的长发糊了一脸的魏长行:“……”
*
山腰以上浓雾半消,零星浅绿点缀着漫山的白,越往上攀,越是春和景明,直至风雪都难以侵犯的山巅,近百米高的结霜丹红牌坊赫然显现,如雪中寒梅巍巍而立。
牌坊外侧右手边摆着一张长桌,桌后坐着两位负责迎接来客的白衣弟子,他们的道袍仅在袖口处纹绣几朵红梅,显然是外门弟子的标志。而桌前队伍已没有多长,排队登记完的人陆陆续续踏进望梅阁大门。
张帆则气喘吁吁地在队伍末尾停下,待轮到他时,他从怀里掏出银子和自荐帖递给迎客弟子:“你……你好,我叫……张帆则,之前……有交过……申请信的。”
他艰难地在大喘气间隙说完这几句话,随后挺起身板,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平复心跳。
弟子保持着得体微笑,接过自荐帖后打开看了一遍,又对了对表上的姓名,确认无误后点头道:“好的,请先在这边写下名字和到场时间。”
他将桌上的纸笔推给张帆则。
张帆则一一填好,边写边头也不抬地对魏长行说:“魏兄你磨蹭啥呢,快交帖啊?”
魏长行散漫地在袖子里扒拉一通,翻出一封有些泛黄的信件,看都没看就交给了迎客弟子。
“给。”
他语调闲闲的,好似对这是何物都浑不在意。
弟子颇为意外地看他一眼。
接待了一清早的应试者,摩拳擦掌精神振奋有之,紧张萎靡含胸缩脑有之,胸有成竹气定神闲亦有之。
但周身气质放松成这样的,倒还是头一个。
又是哪个大家族的小公子来拜门了吗?
迎客弟子如此想着,好奇地打开自荐帖——
……
这信纸未免有些过分苍老了。
他嘴角一抽,甚至怀疑这信的年纪比他都大。
信末的人名和时间落款看着有种格格不入的崭新感,大概是被修改过,弟子皱眉想了想,问道:“魏……长行公子?请问这是您本人的自荐帖吗?”
魏长行眉梢高高挑起,道:“当然,这种东西又用不着争抢,我作假干嘛?”
弟子心说这倒是。
望梅阁的收徒大典一向没什么门槛,只要提前送过申请信,得到回应后再带上个人自荐帖到场即可参加试炼,还真没什么造假的必要。
他扭头跟身旁同门低声商讨几句,转过来对魏长行说:“魏公子,这边记录您是衡州凌霄宗第四分支分宗宗主之子,可以出示下宗门信物证明身份吗?”
魏长行又在袖子里摸索一阵,掏出一块系着大红平安结的描金祥云玉佩,递过去。
两个弟子瞧过,见信物为真,便将另一张纸推给他:“抱歉耽误您时间了,在这里登记好便可进入。”
魏长行依言填好信息,随张帆则走进大门。
——刚进望梅阁,张帆则就嘀嘀咕咕地跟他念叨个不停:
“望梅阁原先共有三个关卡,初级的根骨检验,中期的身手测试,和最终试炼,最终试炼的内容每年都不一样,我第一次参加的时候是在数百只灵犬中找出普通的那只,第二次是抓一只密音鸟,然后蒙眼把它放了,根据翅膀扇动声音找出它的方位,再第三次……”
魏长行越听越不耐烦:“知道了知道了,反正每次试炼都不一样,还提这些干嘛。”
“这不是最终试炼出了点变化嘛……”
张帆则也不是第一次在他这碰一鼻子灰了,都不用整理心情就换了个话题,指着前面的大殿说:“正对面那个三重高殿就是伏羲堂,通过试炼的人最后要去那里确定拜哪位长老为师。”
至此,魏长行的脸色终于出现变化。
他不再满脸不耐或闲散,而是目光幽深地看向那紧闭的大门,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他说:“张兄,我先前太久没关注世事,想问下,如今的望梅阁长老都有谁?”
猝不及防被他打断的张帆则微微一愣,显然是没想到他会主动发问,短暂停顿一会后赶忙道:“一共六位,分别是长极,千玄,乘令,茗悟,松闲以及恒涟长老。”
“……上届长老呢?”
“什么上届长老?你问哪个?”
“除了长极,千玄,还有地位特殊的茗悟外,乘令,松闲,和恒涟这三个都是在现任阁主上位后才当上的长老,那在他们之前的三位去哪了?”
张帆则摸摸脑袋,心说你这也不像是太久没关注世事的样子啊。但他还是老老实实道:“这我就不大清楚了,毕竟都是几百年前的老前辈了。”
“上届长老强风和百胜一仙逝一飞升,浮梦长老现下在洞仙府闭关静修,也有多年没露过面了。”
一道清越又略微稚嫩的男声从一旁传来。
魏长行眯了眯眼,眸色晦暗地朝声源望去——
一身穿纯白道袍的少年站在不远处望着他们,面容俊秀昳丽,身姿如初春抽芽的枝丫,青涩而挺拔,腰佩银剑,脚踏白靴,一对穿绳箭袖将双腕紧紧缚住,一条掌宽腰带描摹出将将长开的肩腰,外型极是赏心悦目。
那少年嘴角挂着浅浅微笑,看起来人畜无害,魏长行侧目瞧他片刻,同样笑道:“多谢这位小兄弟替我解惑,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明遥迈步向两人走去,温声说:“尊姓大名不敢当,在下明遥,碰巧路过,顺口多言一句,如有叨扰,在此给二位道个歉。”
“明遥?”
魏长行轻轻重复这个名字,又打量一番他浑身上下,突然“噗嗤”一声,低头捂住半张脸,笑了。
明遥:“?”
刚打个照面就被人笑成这样,他颇为不快地看着魏长行,问:“请问,我的名字是有什么问题吗?”
魏长行笑得肩膀都在抖,他强行压住笑声,道:“不……你的名字没什么,很好,只是你长得太像我一位故人,我还没见过他年幼未成的样子,直到现在才算有了个概念,就感觉有些……噗!”
他擦擦眼角泌出的泪,觑了一眼明遥,结果话没说完就又开始笑。
明遥一脸的莫名其妙,不想再搭理这怪人,转头对同样满头雾水的张帆则说:“还有一炷香时间,典礼就要开始了,在下就此别过,愿典礼结束后,还能够与二位在伏羲堂相会,告辞。”
张帆则回过神来,极其自然地揽过他肩膀,热情道:“诶小兄弟,一起走呗,都聊了这么久了,搭个伴搭个伴!”
看了看一旁还在狂笑不止的魏长行,明遥想婉言谢绝:“还是不了——”
“哎呀客气什么!走走走,排队测根骨去!”
张帆则不由分说地拉了他往测根骨的殿前广场走去。
明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