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拉开,文晏看着司业大人在木抽屉里搜寻了许久,她站在门外迟迟没进去。
周正回头一看,那姑娘竟还在外面,绣花鞋抵着门槛,一步也没迈进来,“文晏?”他摇头轻笑,“你不记得我了?”
“不,不,自是记得的,上回还多谢公子,啊不,司业大人及时相救,”文晏着急摆手道。
“罢了,这是山下的药,对治冻疮有良效,你先拿去试试吧,莫糟蹋了写字的手,”周正见小姑娘还是有些防备,他拿着两瓶药,朝外走来,将瓷黄的药瓶递到文晏面前,“看那汤汁溅洒的范围虽不算大,但这治烫伤的药还是备着吧,下山多少有些距离的,”
文晏低头看着他指间捏着的两小瓶药,有些动容,她抬手接过,“多,多谢司业大人,”
“入了学府便专心学习,去用膳吧,”周正轻拍小姑娘的肩。
“是,”文晏福身道别,怀中揣着药瓶便去膳堂了,她一入膳堂,便见青淮朝她招手。
“小姐,我已将饭菜打好了,你去哪了?”青淮将热汤端至文晏面前,桌案旁便是两碟木盘。
“方才司业大人寻我,”文晏初来乍到,学府里就只认识青淮一人,她本想寻青淮一同来膳堂用膳,但在舍房外喊他,却未闻见他回应,她一女子,也不好擅闯男舍房,便只得一人独自前来了。
她本想问青淮去哪了,想了想却未开口,毕竟二人也未熟到那般地步,虽说他是自己的伴读,但怀着现代人的思想,文晏只将他看作一同读书的搭子。
不太熟,但勉强可信的那种。
“原来如此,小姐快些吃吧,”青淮眯着眼,他早就看见小姐怀中的药瓶,方才进来时,她还特意放入衣襟里贴身收好,却没放好,露出药瓶顶端的红绳来了,倒是把这药瓶看得挺重要。
二人用完晚膳,便各自回舍房了。
文晏总算是见到了自己的舍友。
她进来时,舍友正摆弄着一把回马枪,学子服裤腿十分宽大,她却取红绳将裤腿绑起,扎死,上衣似乎也缩小了一些,束腰勾勒出她细腰,看着很是利落,头发用红绳高束,及腰,肩窄背薄,看着弱不禁风,但舞弄出来的一招一式皆破风而来,势气十足。
她似乎闻见文晏的脚步声,回头一望,眼里带光,眉毛浓厚,鼻梁高挺,薄唇一张一合,“你就是将军府的郡主文晏吧!”
闻言,文晏心里一咯噔,却未想到,下一秒,那人红唇微张,嘴角上扬,“我叫傅靖,”
是丞相府的姑娘。
“以后我们便是一个屋的了,”傅靖将手中的回马枪架于兰锜上,文晏此时才注意到,那藏在屏风后的兰锜上不止摆放了回马枪,还有长剑,红鞭,甚至还有半人高的大刀。
文晏被吓了一跳,她脚步不自觉后退一步。
傅靖小跑过来,不容文晏反应,便拉过文晏的手,与她同坐在案几前,她指着兰锜上的利器,话里全是喜悦,“这都是我珍藏许久的宝器,每把都有独属自己的名字,那枪唤青云,那鞭唤卧龙,那大刀唤黄犬......你可不许把看到的都说出去,”
“这......可学府规定,除了学堂所需用器,不得带利器入学府的,”文晏端坐着,有些为难地开口。
“你笨呀,就你我二人知道,所以才叫你不得说出去,”傅靖拎起茶壶便给文晏倒了杯茶,面作苦相,“这些都是我好不容易才从山下府中偷拿上来的,若是再不拿来,就要被我的糊涂爹卖了去,”
“丞相府......也这般缺银两吗?”文晏不解。
傅靖看着她,深深叹了口气,“你将军府的自然是不懂我的苦恼的,我父亲整□□我读书,自从朝中出了可作女官的旨令,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可比起读书,我还是更喜欢这些,我父亲一气之下,便直接将我丢在山上,不许我归家,若是我无法顺利结业,那可就惨了,”
“所以,我的好晏晏,你可以帮我保守秘密的对吧,”傅靖眨巴着眼睛、望着文晏。
文晏还是第一回见这般自来熟的女子,她默默抽离出自己被傅靖抱住的手臂,她生性慢热,也不懂拒绝,但此事,她只要不说便好,倒也不难做到,她点点头,“好,”
“太谢谢你了,我就知道你与文思敏那厮说得不一样,”傅靖眉眼弯弯,未察觉到文晏的疏离。
“话说,你可知我有多么羡慕你吗,有一个将军父亲,还有一个少将兄长,也太帅气了,”傅靖大掌一拍,眼里满是向往,“我最仰慕的同龄人便是文泉哥,若是可以,我也想去边境呢,”
文晏看着第一次见面就把自己的优缺暴露得一览无余的傅靖,无奈低头笑着。
“你笑啥,我可不怕你笑话,你家哥哥便是我心仪的人儿,虽他定不记得我了,但我可还记得,”傅靖毫不避讳地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但脸颊微微泛红,还是有些少女怀春的样子。
文晏想,这般直爽的女子定不会是什么坏人。
“戌时已至,诸学子该熄灯了,”紧闭的门外传来一声细短尖锐的声音。
傅靖一个激灵,“聊得投机,竟已到戌时了,”她吹灭桌边的蜡烛,“再不就寝,只怕学政大人就要来了,晚睡可是要被派去净房刷恭桶的,我可不想,咱们快睡罢,”
“嗯,”文晏捂嘴微笑,分明是她一人自说自话,似打开了话匣子般,何来聊得投机,她不过点头微笑应和两声。不过,是个好相与的人。
幸好,遇上一个不错的室友。
文晏安心睡去。
这是文晏第一个睡得安稳的夜晚,没有被冻醒,没有被吓醒。
很自然地,闻见鸡打鸣的声音,文晏便睁开了眼,她穿鞋、盘发、叠被、洗漱完,却发现傅靖竟还在床榻上。
“傅靖,傅靖,该起了,已是卯时,再不去,学政该训导了,”文晏推了推傅靖的肩膀。
床榻上的人一动不动,文晏撇了眼旁侧的兰锜,眼骨碌一转,稍提了些声调,“傅靖,你父亲来了,正要卖了你的卧龙——”
“什么?”床榻上的人翻身而起,寝衣半挂,头发散乱作鸡窝状,还险些冲去兰锜那抱着自己的宝贝们。
文晏看着惊醒的傅靖,没忍住,噗嗤一笑,“起了?再不起,雪姨便要罚你去刷恭桶了,”
傅靖看了看窗外渐亮的日光,一下惊起,哀嚎道,“我没听见鸡鸣声啊!定是学政大人骗咱,那鸡根本就不叫啊!”紧接着她便掀开被褥,内窜外窜,总算是赶在后院鸣钟时到了学堂。
今日第一堂课是学政大人的算术课,二人到时,她站于前方,眼神犀利地望着两人。
钟声结束,她才补了一句,“进来吧,”
“是,”二人顶着众人目光走进。
“这是新来的学子,文晏,往后便与大家一同学习,”学政大人背手拿书,介绍着文晏,“文晏,你便坐在傅靖旁侧的桌案罢,”文晏站于台前,低着头,避开众人的目光,只轻轻地点了点头,朝下走去,看见坐在最后面的青淮。
他来得倒是挺早。
“好了,今日我们学习第五讲商功,”学政大人坐于案前,掀开手中已被翻烂的《九章算法》。文晏早在房中文案上看见了此书,她已落下前四讲,只得硬着头皮从第五讲开始听。
商功一讲主要应用于土石工程等的体积计算,也算是现代的高中知识,文晏听着倒不是很费劲,唯有理解题意对她来说才较难些,这阳马是何物,还有那堑堵,听着有些耳熟,但有很陌生,梦回高中。
看来,她还得先攻克文言文。
“晏晏,这一题如何做?”傅靖实在是看不明白书上列出来的问题,她伸出手肘顶了顶文晏的桌案,
文晏探头,盯着她手指的地方。
那题还未看完,她便冷不丁地被学政大人叫起,“文晏,你来看看这题,”
“今有阳马,广五尺,袤七尺,高八尺。问积几何?”
文晏眼一闭,嘴一抿,完了,刚好是她不会的。
忽地,她脑中浮现出阳马的样子。
文晏总算是明白这系统的作用了。有了脑海中的四棱锥模型,她很快便给出了答案。
“广袤相乘,以高乘之,三而一......故答案为九十三尺、少半尺,”文晏手指在身侧空气中虚画了几道,才将将把那答案计算出来。
“不错,落下课程还能答出来,坐下吧,但上课时要认真听,切勿交头接耳,有何不会,课下交谈,”学政大人欣慰笑道,打量了她二人两眼,摆摆手让文晏坐下了。
文晏点点头,捂住胸口坐下,可把她吓坏了,她一侧头,便见傅靖冲她吐舌头,略带歉意地笑了笑,竖了个大拇指。
认错速度倒是挺快。
一上午都在学政大人叨叨声中度过,钟声响起时,才算是驱走了大家的瞌睡虫。
“下学了,用午膳去,走啊,晏晏,”傅靖看着还埋头在《九章算术》里的文晏,吃惊到脚步踉跄,她摸着下巴打量起文晏,“晏晏,你完全不像将军府里的,”
“干脆,你来替我当这丞相府小姐好了,一上午也不见你困的,雪姨生得好看,可这声音是真的催眠,你是如何做到不瞌睡,精神还这般抖擞的?”傅靖每次瞌睡被吓醒时,一转头便看见文晏目光专注地盯着学政,手下的毛笔也不停地写着,她是一个字也进不了脑子,文晏倒是字字都记下。
“也好,有了你这样厉害的舍友,我的年末考试和结业考试,都不用太担心了,”傅靖转头一想,顿觉有理,又喜上心头。
“你啊你,”文晏无奈,若不是为了考那女官,她也想躺平,但此时她还落下了四讲呢,本想问傅靖,如今看来,只怕是不成了。
“去膳堂罢,”文晏站起,二人挽手朝外走去。
“对了晏晏,今日便是文泉兄出城进京的日子了,想来城中百姓定热闹欢送,我过会去山腰上看看,你可与我一同去?”傅靖还想亲自送送文泉呢,下次再见,不知又是几载之后了。
“好,”文晏记得原主兄长,当是这个世界为数不多的对她好的人了,还是去送送吧,虽隔着半山,但总归是心意。
坐于桌前,文晏抿着嘴边的汤。
奇怪,怎的未见青淮,有了傅靖,倒是把他给忘了。
“晏晏,晏晏,你想啥呢,快些吃,我都吃完了,”傅靖拍拍她的肩,“我可先去了,不然可见不着我的文将军了,你过会记得去寻我,就在咱洗漱那后面的竹林里,”
文晏点点头,让她先去。
不多会,她也赶紧用完膳朝半山腰去了。
她刚走进竹林,便闻见有人喊她,“文晏!”
文晏一回头,腹部便被人狠狠一踢,她一下子躺在地上,眼睛一睁,便看见文思敏那张令人生恶的脸悬于上方。
文思敏抱胸,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她纤手在旁侧指指点点,“看什么看,你俩押住她,你,给我搜,”
紧接着,文思敏的小跟班便伸出手在文晏身上摸来摸去,文晏四肢被按住,不得动弹,“文思敏,你干什么!”
文思敏理了理耳边的碎发,“听说司业大人给了你两瓶药,”
“找到了,思敏姐姐,在这呢,”小跟班从文晏衣襟里掏出那瓷黄的药瓶。
文思敏接过,仔细打量了一番,冷笑一声。
随即她狠狠地将其扔在了地上,瓷瓶瞬间四分五裂,白色粉末散开,洒在落叶上。
文晏身躯僵了几秒。
“你们在这做什么呢?学政大人马上就来了,”带笑的男声由不远处传来,文思敏等人脸色一变,便丢下文晏匆匆离去。
鹿皮靴子现于眼前,文晏顺着步履往上一看,是青淮。
“小姐,眼睛怎么这么红,青淮来晚了,诺,”又是梨花糖,糖被递到嘴边,甜丝丝的梨花香味,夹杂着空气里药粉的苦味。
文晏登时眼泪水便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