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亮坐在原地等了很久,久到那椅子崩开的皮面在他的大腿硌出深深的印迹,竟也浑然不觉。他用刘明坤递来的纸巾在额头处按压好一会,才终于把血止住。
扯下纸巾的瞬间,伤口处已经开始生出一阵烧灼的痛感,仿佛心底不断涌起的恐惧一般,喷涌着新鲜的热气。
右眼的镜片碎成蛛网的形状,从里面望过去,刘明坤那笨重的身躯显得有点诡异。
刘明坤没再理他,从柜子里摸出一盒茶叶,端起暖瓶走出办公室。不一会,不成调的哼唱就在走廊回荡起来。
一只甲虫从窗外飞来,落在那张办公的木制桌面。程亮的目光随着它在桌角陈旧的划痕处来回移动,最终落在那双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翅膀上。
不知过了许久,刘明坤才重新返回办公室。可能是进门的瞬间发现了程亮还在原地坐着,他的脸上明显露出了不悦的神色,一把将暖瓶撂在桌角。
程亮听到了很轻的一记脆响,好像枯叶掉落地面一般无足轻重。
“程大记者,话我不是都跟你说清楚了吗?怎么还赖着不走呢?你先去医院吧,受了这么重的伤,来公安局也没用啊!你看看我们,哪个能给你治嘛!”刘明坤用特有的公鸭嗓又重复了一遍拒绝的话。
程亮没有想到,身为文字工作者的自己也会有语无伦次的一天,“刘……刘警官,帮帮我行吗,这不是第一次了……”
刘明坤却像置若罔闻一般,只略微抬了下眼皮,用细长的眼睛扫过两颊已经凹陷成深潭的程亮,最终把视线定格在他脸上那些大小不一的醒目伤口。
“小程啊,你要理解,我们警察也是人,精力都是有限的。你说你这三天两头地报警……”
程亮看着他慢条斯理地把茶叶倒进杯子,似乎是在强压住心底频频涌起的不快。可惜,说的还是和离开前一样的话。
程亮终于忍耐不住激动的情绪,直接打断了他,“……三次了,刘警官,已经三次了!第一次他们在白天砸窗,挑的是我没在家的时候,就是想警告我不要继续和他们作对。我没理会,写了那件事的跟踪报道。结果报纸出版的第二天,他们就直接动手了,想要开车撞我。要不是我反应快,恐怕就没办法坐在这里跟你诉苦了。镇上有车的就那么几家,那伙人肯定是怕被我认出来,故意用泥水糊住了整个车身和车牌。这种做法,明显就是蓄意作案……”
他看着刘明坤举起暖瓶,慢悠悠地往茶杯里倒了开水。茶叶在玻璃杯里缓慢膨胀,最后就像他的心一样,沉到了最底。
从事新闻业这许多年,程亮经受的威胁也不在少数,甚至被曝光的新闻当事人曾当众威胁过要杀了他全家,他统统选择无视。事后证明他是对的,威胁只是威胁罢了,那些人黔驴技穷而已。
这次显然是不一样的。
“这次更离谱,一大早就冲进我家,把我蒙住头暴打一顿,家里能砸的全砸了,我的电脑已经完全用不了了。三次意外,就是再迟钝的人,也该往人为方面想了吧!”
“可是这都是你自己说的啊,证据呢?你看到那些人的脸了吗?还蓄意作案,你懂什么叫蓄意作案吗?”刘明坤呷了一小口茶,语气冷淡地回应道。
一连串的问句如同一盆盆冷水泼向程亮,他原本希冀着的目光渐渐黯淡下去,“……非要我死了才行吗?是不是我死了这事就能解决了……”他瘫坐在高背椅子上,绝望得好像暖瓶下面那只连挣扎机会都没有的小虫。
程亮自以为挣脱了来自命运的大网,谁知竟是命运躲在了拐角处,就等着毫不知情的他自己来投那肉眼看不见,却也无法挣脱的小网。
闷热的房间、待还的账单、困顿的前程、中断的爱情,一切的一切,令愤怒像大风天里没握紧的气球一样,从程亮身体里飞了出去。也许眼睛再也找不到了,但它就是存在于这世界的某个角落,并不是不见了。
它就是存在。
“倒也不是非要走到那一步,”刘明坤摩挲着茶杯的把手,语气中不无惋惜,“你说说你,道理啊说得头头是道,可偏偏就是不愿意听话。干嘛非要写那篇后续报道呢?这不明摆着不给大家面子嘛……”
程亮愣住了,身体不由跟着打了个寒颤。
作为警察的刘明坤也知情!
一些被他遗漏的记忆,开始在脑海里飞快地重现。
程亮想起,自从上次被庞友德苦口婆心地劝说之后,他就无法接近安息堂了。门外那块写着【非亲友不得入内】的牌子,像是专门为他一个人而设的。走在路上,他也总能清晰地感受有沉甸甸的视线追随着他,让他如芒在背,坐立不安。
然而为了震慑,他回家写下了那篇跟踪报道——《被禁令挡住的真相》,接连尖锐发问,喊话安息堂早些将真相公之于众。
之后没过几天,他就遭遇了接二连三的离奇车祸、莫名被打……
这不是一个人的力量能够做到的,他们是个团伙!
他们到底做过什么勾当,需要这样子遮掩!
“……你呀,只要答应以后只报道镇上发生的好人好事,少管那些闲事,我本人可以跟你保证,绝对让你平平安安的……”
程亮抿着嘴,没回答。
“哟,大记者了不起,就是清高,令人佩服啊。”
停了半晌,刘明坤突然诡异一笑,露出上排的大黄牙,“哦对了,程大记者从C市来镇上已经有一年了吧,公安局都还没掌握你的家庭情况呢。这万一出点什么意外,都不知道怎么联系你家人。来来来,你先把这张表格填一下吧……”
程亮不明所以,待看清了表格上需要填写的内容——
父母住址,直系亲属工作单位……程亮周身顿时泛起一阵恶寒,惊愕和疑惑瞬间转化为巨大的恐惧——
这是**裸的威胁!
“……诶?怎么不填就走了啊?你给我把表填了!回来!你给我回来!”刘明坤提高了音调,尾音尖锐刺耳。
程亮跑得很急,哐的一声用肩膀撞开了大门。
沉重的脚步声响彻身后的走廊,是足有二百斤的刘明坤在穷追不舍。
痛感从伤处迅速扩散到全身,程亮知道自己已不能停下来,必须赶快逃离,逃离他们布下的天罗地网。
能逃去哪?
哪里都好,只要能离开白马镇。
程亮沿着路肩大步跑着,一刻不停地向前,再向前。街道两旁的行道树前几天刚被砍掉树冠,没有了遮阴的枝叶,阳光开始肆意地倾泻热度,这让他开始有些头晕眼花,脚下一步比一步慢。由于事发突然,他甚至没来得及吃上一口早饭,就饿着肚子跑到派出所耗了大半个上午。
前方路边停着一辆车子,他经过的时候立马警觉地侧脸查看。可惜透过贴了膜的玻璃,完全看不清楚司机的面目。
事已至此,他谁也不信,只信自己。
又继续跑了数百米,他没力了!程亮终于在街角的花坛边慢慢停住了脚步,同时听到自己剧烈的喘息声。回望来路,万幸并没人跟上来,真该庆幸刘明坤那满身的肥肉拖了后腿,不然结果不堪设想。
沁凉的微风不断吹拂着脸颊,已经是秋天了。阳光烙在伤口上,有些刺痛。
程亮只允许自己休息一下就继续走,毕竟这里太危险了。
他双腿胀痛,努力平复着刚刚的喘息,翻出手机里的通讯录,不自觉地停在了那个熟悉的界面。生死关头,他不需要任何人知道自己此刻的处境,却只想听听她的声音,确认她一切安好,哪怕只是一句陌生的“喂?”
电话还未拨出去,程亮却听见身后呼啸而来的车子引擎声。
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伴随着金属刮擦和沉闷的撞击声,程亮惊讶地发现自己腾空了数秒,接着重重跌落花坛里。
围挡花坛的砖块碎落一地。一阵剧烈的耳鸣过后,周遭声响开始逐渐消弭。
程亮仰面躺在地上,像一尾被冲上岸的鱼一样,大口大口急促地呼吸。眼镜不见了,白色的太阳和蓝色的天空,在视线里瞬间扭曲成一团。大量浓稠的液体开始从身体涌出,被秋风带来一阵彻骨的凉意。
到底还是被追上了,是他跑太慢了。
四肢都动弹不得。他眨了下眼睛,忽然有白色的雪片扑簌着掉落眼底,好像无数个池雨依偎在他怀里的春末傍晚,江边无声飘落肩头的那些晚樱。
真奇怪啊,明明才到秋天,怎么会忽然下起雪。
眩晕感漫天席地。
他全身都疼,却一声都叫不出来。刺眼的阳光白花花铺满地面,不知道是不是地面很疼,烫得仿佛在喊叫。
恍惚中感到有人俯下身来探他的鼻息,他却疲倦地连眼皮都很难睁开。
怎么办?池雨。
还来不及再见上一面,我就要死了。
在消失意识前,程亮这样难过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