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连下两天两夜,将整个城市淋得阴冷又潮湿。
擦肩而过的几个行人都没有撑伞,池雨疑惑地伸手探了出去,发现雨是真的停了,这才收起伞,缩着脖子继续前进。
C市的冬天是最难熬的,阴雨连绵不说,室内比室外还冷,害得池雨这个北方人一入冬就把暖炉整夜整夜地开启,不然没一会就会四肢僵硬,根本无法入睡。
排水沟被堵得厉害,马路上的积水甚至没过了路缘石。池雨在棉鞋外面套着厚厚的塑料袋,在积水中艰难地行走。
不料她走到青山站,才发现那里已经因雨水倒灌而临时封站,告示旁还聚着不少满脸失望的上班族。
池雨赶快打开叫车软件,却惊讶地发现前面居然已经排了58个人。
一个小时后,接单的司机才和第二轮倾盆大雨一起如约而至。雨水丰沛,无休无止,雨刮器甚至来不及把挡风玻璃刮得让人看清前路,狂暴的声响瞬间就包围了小小的车厢。
到了松塔街,车流忽然停滞,动弹不得。
池雨望着前方车子挤成歪七扭八的样子,闪亮的车尾灯大有祖国山河一片红之势。心想反正今天无论如何都会迟到了,还不如安心刷会朋友圈。
三分钟前,刘岳林在朋友圈发了个哭脸。
他住的地方比青山站还要低洼,想必也是因为积雨也被堵在了路上。池雨坏笑了一下,给他点了个赞。
再下面是她曾经打卡过的日料店,发布了精致的新菜。
池雨点开前三张图,暗暗发誓这周一定要抽空去吃。
往下一划,二十分钟前,吴梦云发布了文字状态。
【好累啊!考完试我一定要大吃特吃!】
用大餐慰劳自己,这是吴梦云在合租期间定下的规矩。彼时作为室友的两人刚毕业,便一起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合租在一间一居室的旧房里。
没多久池雨就入职一家报社,入职当天就被要求布置重要座谈会的会场。几个老员工见部长走了,也找借口趁机溜了,只剩她一个人忙活到半夜。可由于不熟悉规矩,她竟将领导的位置安排到了最右边的过道处。
部长第二天上班就发现了其中的问题,当着全部同事的面把她好一通骂。她一个劲地低头道歉,捱过了人生中最难过的十分钟,最后只有偷偷躲到走廊哭鼻子。
回家后,吴梦云发现了她的不对劲,追问之下才知晓了她白天的经历。二话不说就套上外衣,说什么也要把她拉出去大吃一顿。
“把所有的不愉快当成食物狠狠吞下去,明天就又是全新的一天了。”
窗户上留下纵横的水渍,一如她的记忆,将每一个细节密密地交织在一起。
池雨还记得吴梦云那时坚定的眼神,好像一束照进沟渠里的光,让她迫不及待想要抓住。
【加油哦。】
评论完毕,池雨眼睛紧盯着屏幕,像路灯一样,一下不眨。
【笑脸】吴梦云很快给她回复。
池雨苦笑了一下,她们的友情算是完了。自从吴梦云结婚之后,她们的联系次数可以用屈指可数来形容。如果不是刷到朋友圈,她甚至连吴梦云的近况都很难得知。
吴梦云不主动联系她,她又担心频繁地联系会影响吴梦云的夫妻感情,于是变成了两人表面礼貌的现状。
那程亮呢?像现在和她这样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又算什么呢?
现实轰然而至,风似乎早就吹过了属于他们的那一页。
可池雨忘不掉对程亮的第一次心动。那天是她入职的第二个月,还不认识程亮,只是听说过这位一直在卧底调查的记者大名。她记得很清楚,那是2017年的冬天,C城难得天气晴朗,她早上一到报社就被稀里糊涂叫走了,在路上才知道此行的目的是去慰问一位正在住院的员工。见她没有反应,同去的白怀城才出言提醒,此行探望的正是因为报道了使用地沟油的大型连锁餐馆遭到打击报复、被她当成偶像的程亮,她才在一进门就屏住呼吸,仔细端详起眼前那个头被纱布包裹得有点搞笑的男人。
程亮没戴眼镜,左脸还包着纱布,只用略带压迫性的细长眼睛从她脸上扫过,“新来的小朋友?怎么带这里来了,别把人家吓到。”
“代表组织来看你啊,看你有没有被打死。”看来白怀城跟他很熟。
“放心,我命很硬的,”他弯起嘴角,似乎有些得意,“只要打不死我,我就继续报道。”
程亮对遭到报复一事的淡然语气令池雨震惊。在此之前,她还不理解这世上能有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于是忍不住又偷偷将视线定格在程亮身上。
“你不怕吗?”将带来的鲜花水果摆放好之后,她终于忍不住轻声问出了口。
“怕啊。但我更怕没人知道这个世界到底在真实发生着什么。”程亮懒散地靠在床头,没有直视池雨的眼睛。阳光被窗边枝叶层层筛过,点点斑影下,光影水波一样一圈圈在他身体漾开,勾勒出他脸部深邃的轮廓。
池雨不禁心头一颤,崇拜已久的偶像就鲜活地坐在自己面前,仿佛天生就与阳光共生,所到之处生机勃勃。
再后来……
她忘不掉程亮身上的味道,那好像被晒过的干冽滚烫,阳光一样的味道。更何况这些天以来的共处一室,他的眼神是如何缠绕在自己身上,她没法装作视而不见……
手机突然在掌心疯狂地震动起来,看到上面的名字,池雨的心脏猛烈跳动了起来,赶快按下了接听键。
“乖女儿,妈妈给你寄了点东西,你收到后记得要赶紧放进冰箱冻好。你放心吃,这些土鸡土鸭都是妈妈自己养的。”
电话的那段环境音很是嘈杂,池雨敏锐地听到环境音中有自报姓名和编号的声音,想必电话那端的人正身处快递站。
“好,谢谢妈。”她平稳了一下呼吸,竭力保持音调的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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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六天,池雨才终于拿到李秀娥寄出的快递。
小刀划开封条,程亮将鸡鸭费力取出,一股脑摆到桌上。快递箱在手中来回翻倒了几次,也没见有什么夹藏的东西。他满脸疑惑地转向池雨,“这里面怎么会什么也没有?”
池雨也对着箱子研究半天,可惜依然没有结果。
半小时后,两个人失望地瘫坐在椅子上,被拆成一块一块的快递箱被扔在一边。
时间缓慢而深沉,仿佛一秒一瞬都能让人焦躁不已。
程亮一句呓语,却如光束骤然穿透了这雾气一般浓重的静默,“你说一个人,每天被别人监视着,要如何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东西传递出去呢?”
池雨闭上眼,开始在脑海中盘算每个可能的途径。等再次睁开时,她的目光已然如雪般清亮。
“藏在鸡鸭肚子里!”两人几乎同时激动喊了出来。
“我们这算是,心有灵犀?”程亮唇角微微勾起,心情似乎十分愉悦。
池雨不知如何回答,一把抓起装鸡鸭的袋子径直往厨房走。经过窗子的时候,一阵穿堂风冷冷吹过。她腾出手去捉自己纷扬的发丝,慌乱中却触到了程亮硬硬的胡茬。
他竟也跟来了。
像以前一样,他亲密地为她拂开滑落腮边的发丝,随即立在原处沉甸甸地望着她。
她提着袋子,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程亮那道黏在自己身上过分直白的目光,像是长满绒毛的顽皮小爪,搔得她心头直痒。
“小雨……”他的瞳仁里映着她被夕阳映红的侧脸,像是被迷惑了一般,轻轻按住她的双肩,俯身下去。
“嗯?”她不自觉地侧过头去,试图避开他那近在咫尺的呼吸。
“逗你的。”程亮的唇擦过她已经发烫了的耳朵,佯装轻松地直起身子,将目光及时收了回来,一把接过袋子走进厨房。
手起刀落间,程亮标志性的低沉嗓音回荡在窄小的厨房,“我们……等这事结束了再说。我等你。”
池雨愣在原地,心跳不止。
程亮却神情坦荡地手起刀落。第一只鸭被一剖两半,里面没有东西。
剖开第二只,还是什么都没有。
程亮没有死心,努力驱散刚刚脑海中骤然泛起的旖旎绮思,抄起菜刀直接朝剩下的土鸡居中劈下。
“找到了。”
突如其来的惊喜点燃了池雨的整张脸,她忙走上前去,“是什么?”
程亮晃了晃手上捏着的五页纸,“遗骸火化时间表,上面登记的是当时因征地迁移走的墓主。”他嘴上简要解释着,目光已经开始逐排核对姓名。
“表格上一共有113次火化记录,火化时间集中在2020年8月9日至9月7日。看这里,被火化人李素娥,刘永福,还有李□□、刘成学……他们都是在世的居民。”
纸张上面的表格全是歪的,想来是复印件。程亮敏锐地注意到,最后一页的页脚有凹痕,像是作为垫板被偶然留下了其他纸张上的信息。
池雨连忙跑回书房取了支铅笔,细密地涂满整个页脚。
字迹逐渐显现出来,原来那上面写的是【迁坟补贴】。
“我想起来了,当时迁坟时,镇上人都知道会有相应的补贴,而且补贴标准还差异很大,有主人的墓能够领到的补贴是无主人墓的两到三倍。不过我记得做采访的时候,温世贤对我说过,迁移的墓全都是有主的。现在想想,应该全是谎话,他们应该是在无主的墓上套用了在世居民的名字,好达到骗取补偿款的目的。”
“那庞叔叔的20万……”池雨欲言又止。
“我想可能跟这个有关,” 程亮的目光顿时垂了下来,落在快递盒上,“真谨慎啊。你看,寄件人是李阿姨的女儿。大概是因为有人监视,她没办法,只有先把东西寄给女儿,再由女儿寄给我们,”程亮捏着快递箱的单据叹了口气,“她那边过的叫什么日子啊,看来我们得加快速度了。”
“是啊,可我在想这份表格记录的内容,显然不是她作为被害者能接触到的。”
“这恐怕就是庞叔叔留下的证据。林玉琴能最终选择交给李阿姨,说明她已经拿出老伴留给她的最后倚仗了。我们,不能辜负她。”
说话间,程亮把目光投向窗外,原来已是黄昏了。
在这个高楼林立的城市,阴暗的影子卯足了力气要与光明展开较量。它们贴着楼角,滑向路灯,一路尾随,藏匿在暗处,蟑螂一样挣不开,甩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