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珣挥了挥拳,手上痛意全无。
“嘎吱——”
户外的光线洒进屋里,沈云初提着木箱和松青一同出现在门外。
两道人影咣当一下冲进室内,从被窝里小心翼翼地托举起沈明珣的手来。
“小姐,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你出气也不该这样出啊!”
沈云初眸光颤动着,从木箱里拿出瓷瓶,将白色的药粉一点点倒在沈明珣双手的伤口上。
沈明珣这才感觉两只手手软绵绵的,像发泡的面团子般浮肿,好像再动弹一下,就要骨肉分离了。
她委屈地将脑袋埋在沈云初的肩侧,“姐姐,你去哪里了,珣珣好想你……珣珣以为……”她抽泣着,说话声断断续续。
“珣珣以为再也见不着了你了……”哭声越来越大,盖过了落雨檐声。
沈云初抚拍着她的后背,自责道“姐姐在,姐姐一直都在,是姐姐不好,那天就该和你一起走的……”
“呜呜,他们对我严刑拷打,说我不认便要了我的命,你看我的手,我再也握不了笔了……呜呜呜……”沈明珣撅着嘴哭诉道。
好歹是个女主,总该有些光环吧?
沈明珣一边呜咽着,一边用余光瞄沈云初。
沈云初气得颤抖,强压下心中怒火,“你有什么话都跟姐姐说,你那日见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
“姐姐,那日我以为你去了诗会,误打误撞碰上了魏公子强迫民女,民女不从,我本想帮她脱身,可没想到她是边关月,杀了人就从窗户上逃走了!”
沈云初心中一紧,追问道∶“你可看清了?”
沈明珣一顿点头如捣蒜,从怀心掏出一块暗红色的碎布。碎布上针脚绵密,其后还有几块棉布缝在了一起,她掰开棉布一角,露出里面的血迹。
“姐姐你看,这是我从她的衣服上扯下的,外表看着就是寻常布料,可寻常布料的内衬哪里会像这样死死缝住?一层棉布也就够了,可偏偏是好几层。”
沈云初思忖着,“你是说,这是刺客的衣服。”
沈明珣点头道∶“只有刺客才会穿这样的衣服。杀人时血一溅到衣服上,便会沿着针脚渗下去,渗到内里的棉布上,这样外面就看不见血迹了。”
“可还有其他人见过?”沈云初凝眉问道。
沈明珣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激动地抓住沈云初的手。“姐姐,你待会去找袁公子,他见过边关月,他能为我作证!”
“好。”沈云初也紧紧攥住沈明珣的手。
“小姐,李公公来了。”砚秋推门道。
李公公是御前公公,皇帝身边的大红人。这次来,必定是皇上的意思,保不好,可能会凶多吉少。
沈明珣皱了皱眉,她扯了扯沈云初的袖子,焦急道∶“姐姐,你身上有钱吗?最好是金元宝。”
沈云初摇了摇头,“没有,不过我的发簪是金的,你看这样行吗?”
沈明珣微微颔首,取过沈云初手里的金簪。
木门外人影晃动,太监李公公佝偻着背来到了门前。他低着头道∶“沈二姑娘,圣上有请您去昭华殿一趟。”
砚秋松青连忙为她穿好外衣。
离开前,沈明珣和沈云初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仿佛时间停滞在了她们的眸中。
那双和师姐一样的眼睛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她,她第一次看见那双清冷的眼睛里翻涌起泪花,像被风雨吹袭的水面般难以平静。
她突然有些怕死了,这是她第一次对于死亡有了真实的畏惧感。
她害怕她再也看不见这双眼,害怕此后一别就是永远。
沈明珣走出门外,她犹豫了片刻,转身扑向沈云初,俯在她耳边含着泪说道∶“姐姐我这就走了,你千万小心,保重。”
“保重。”
她听见耳畔的声音隐忍着,像是一道呜咽的叹息。
或许还有转机呢?她努力回想着书中描述过的魏鑫的暴行。
在案发之日,皇帝就已经暗中派人着手去调查此案了。
可他为了平息魏家的怒火,依然稀里糊涂地处死了一大批参与过诗会的人,其中一大部分虽是寒门之人,但也不乏有世家子弟。
又好巧不巧,那群人尸骨还未寒,侍卫们在魏家园林里挖出了三具女子的尸体。
这三位女子生前都是此前在诗会被选中的人,也是后来再无音信的人。当地衙门查了好几个月都没有消息的事,偏偏在此时有了消息……
这些消息像是一团火,在京城之中逐渐蔓延开来,越烧越旺,直烧到魏家的庭檐之上,烧到魏国公那身金线缂丝的乌金缎之上。
那些被牵连的世家知道此事后纷纷上书,认为魏国公身居高位,竟如此偏袒儿子,不仅为其隐瞒杀人恶行,还为了给儿子报仇不惜构陷他人,实在是居心叵测,险恶之极。
再到后来,为了平息众怒,皇上下令处斩魏国公。
自此,魏氏暗淡,皇上查封了千山书院,说为了杜绝此事发生,禁止私下办学,只允许百姓到自己设立的学堂里读书念字。
这一切仿佛是密谋好的一样,正朝着一个固定的方向发展。
而这个方向最终的获利之人便是——当今的圣上。
看似昏庸发聩的皇帝,实际上在装糊涂。他先是与魏家女魏文竹成亲,凭借着魏家的势力踏过夺嫡的尸身血海一步步坐到了这把金龙交椅上。
而魏家又依仗着皇帝,吃穿用度无不奢靡,甚至隐隐约约有了僭越皇权的意思。
起初皇帝还能忍一忍,可贪心不足蛇吞象,魏国公似乎并不满足于只做一个国公,他的手越伸越长,将主意打到了太子的身上。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魏家既能将他送上皇位,也能将他从皇位上拽下来。老百姓都明白的道理,皇帝他自己岂能不知?于是纨绔子弟精心打下的算盘,反倒成了扳倒自家这颗大树的棋局。
树倒猢狲散,元年二年的冬天,人人自危,生怕行差塌错。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皇权铺路,为自己扫清异己。
真是好一出妙计。
沈明珣的杏眸中微微掀起涟漪,心中忽然生出了几分底气。
她的死不是皇帝最想要的结果。
因为寒门小姐的死,根本不足以撼动世家的百年根基,是有人恶意将她推上刑台,成为众矢之的。
既然现在,她已身在棋盘之上,成为了一颗任人宰割的棋子,她仔细斟酌了一番,与其成为千山诗会惨案下的又一个冤魂,还不如顺水推舟帮助皇帝完成他自己想做的事情。
既要做棋子,便不能成为弃子,她要让这位天子看见她活着的价值胜过于她的死。
沈明珣顿了顿,停了下来。李公公看见后,询问道∶“沈姑娘,怎么了?”
沈明珣朝着李公公笑了笑,“李公公为圣上鞍前马后,实在是令人钦佩。”
李公公也是个明事理的人,于是他顺着沈明珣的话往下说,“这都是咱家的分内之事,倒是姑娘刚受了刑便要奔波,这才是不容易啊。”
沈明珣又道∶“多谢李公公体谅,在门口多等了时间,才让我将这药粉上完,免了许多皮肉之苦。”
说罢,她将一枚金簪放入了李公公的手心。
李公公心领神会,抬了抬眉尾,收下了金簪。“哎,沈姑娘客气了,有什么事呀只管跟咱家说,毕竟沈姑娘金尊玉体,奴家也不敢怠慢。”
眼见着李公公将那枚金簪慢悠悠塞进了怀里,沈明珣这才说出了憋在心里许久的话。“李公公,小女子希望公公能帮小女子传个话,有些事小女子必须告诉圣上。”
李公公∶“沈姑娘你但说无妨。”
“上个月我看见苏屠户的女儿苏瑶出现在了魏家园林里。”
李公公抿了抿唇,勾了勾嘴角。“奴婢都记下了,沈姑娘放心吧,我一定把话带到圣上跟前。”
“小女子在此谢过公公。”
既然火已有燎原之势,她沈明珣就让这把火再烧旺一点。她倒是想看看那个一心想要自己死的魏国公又该如何面对自家儿子犯下的滔天罪行,如何面对龙颜触怒。
……
沈明珣随着太监沿着长长的宫廊前行。每一步,她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胸腔里如鼓点敲动,将她心中的紧张与不安掀翻在那场血色的记忆之中。
大殿之内,落针可闻。两旁的宫灯摇曳着昏黄的烛光,映照在那雕龙画凤的巨大石柱上。金鸾香炉上青烟袅袅,皇帝高坐在龙椅之上,明黄色的龙袍之上绣着的金龙张牙舞爪,仿佛随时能踏空腾云。
身着黛青色缎袍的男子端坐在大殿一侧,他的眉须花白,满面愁容,若死寂枯灯。双眼乌青着,翻出一对浮肿发白的眼睑。
随着沈明珣一步步踏至殿内,恨意和杀意在原先空洞洞的眼睛里掀起滔天巨浪,仿佛生出了獠牙般死死地咬住了面前这个素不相识的女子。“是你!是你杀了我的儿子!”
男人忽的起身朝着沈明珣径直走去,他一把揪住沈明珣的肩膀,另一只手抬过头顶,五官狰狞成一团,睚眦欲裂。
“你还我鑫儿!你换我鑫儿!”
男人额头上青筋暴起,他用力地挥动右手朝着沈明珣扇去。
李公公见状连忙抱住男人的手臂往后拽∶“哎呦!魏国公,这可使不得啊,圣上还在这里,圣上还在这里!”
魏国公还想往前挣脱,一道朱红色的身影快步走到他的面前抓住了他高高抬起的右手。
“魏国公,此事还没有下定论,就在大殿上动起手来,欺负一个女子,不太好吧?”
沈明珣听到这道熟悉的声音后怔愣了片刻,她难以置信地朝身前看去,那个身影修长挺拔地站在她的身前,一身绯红色的官服,仿佛照水之月般触手可及。
魏国公愤怒地抽回手,怒哼一声。“温大人,倘若你有一日为人父母,你的儿子被这个人杀了,难道你作为人父不会感到气愤吗!”
温薄苏看了他片刻,回道:“我会,但这里是天子所在之地,我必然不会像魏国公这般冲动行事。伤了人倒也罢了,要是冒犯了龙体,魏国公可担待不起吧?”
他能说出这种话,沈明珣并不惊讶,但还是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说的冠冕堂皇,难道她的命就不是爹妈给的?难道她就可以被人随意折辱吗?
魏国公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你!”
周遭的侍卫们也纷纷涌了过来,沈明珣站在人墙后,透过侍卫们的帽沿漠视着眼前这个发疯的魏国公,没有一丝一厘的同情。
倘若他的宝贝儿子魏鑫不以千山书院的名头开办诗会,并以此来诱骗无辜女子的话,或许还能浑浑噩噩的活着,像个半死人那样愚蠢的活下去。
可他不该活着。他在这世间每呼吸一口气,世间的空气便会因他变得腐朽灰败,直至沦为滋生罪恶的温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