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脸色一变,大叹道:“哎呦!”
“萍儿!快去把那幅笔墨收起来,以免污了太爷爷的眼睛。太爷爷,你……你没事吧……”
袁老好歹也是见过大风大浪之人,什么样的字没见过?看来沈明珣的字真是差到了一定的境界,才惹得太爷爷如此吃惊。
袁清羽越想越是得意,这下沈明珣可出丑了。
可没想到,萍儿还没碰到那卷轴,袁老便激动地叹道:“好字好字啊!”
这一反常举动,令在场所有人惊讶不已。
台下有人问道:“袁老大人,‘好’字何以见得?”
袁老嘴角却是抑不住的上扬,将手里的词句是看了又看。
“难道各位还看不出来?这笔法看似飘无所依,实则翩若惊鸿、行云流水,倒是别开生面,别有一番韵味!乃是无拘无束,集众家之所长啊!”
袁老越说越激动,连忙问道:“是哪位世家公子所写?我倒要好好认识一番。”
而所写之人既非世家,也非公子。正是她这个无论放在哪里都不起眼、无论走到哪里都是陪衬的沈明珣。
古有世家垄断知识,今却有书法笔墨遍地生花。
管他是袁老之墨宝还是王家之神笔,她沈明珣都可摹得、写得。
因为她不属于这个时代,更不属于这个由世家门阀垄断知识的封建社会体系里。
她所属于的,是百家齐放的秩序之外。
在这里,没有阶级之分,没有尊卑之别,人人都有受教育的权利,人人都可行他之所行。
所以当一个寒门之女能写出如此字迹的时候,他们怕了,疯狂般地想要去诋毁她,以证明自己所承之正统。
可偏偏没想到,身为书法大家的袁老却是如此惜才,在得知她不是世家子弟、也非男儿身之后,他也只是慈祥笑道:“无妨,沈姑娘如此才华,不知是否愿意拜入我门下做弟子?”
沈明珣微微撩起裙摆,朝袁老行了一礼:“愚生以为,还有人比我更值得做袁老大人的弟子。”
“哦?请问是?”
“此人乃是我的胞姐,沈云初。”
沈云初听到这话后,手中的笔一顿,便不收控制地滑出手心,染了她一身墨迹。
低头道:“不敢当不敢当。”
沈明珣俯身捡起地上的笔,重新塞到她的手里。
“你可以的。”
袁老开怀笑道:“那既然如此,沈小姐你便与袁清羽比试一二,让老夫亲眼见识见识什么叫后生可畏。”
案上又换了幅崭新的宣纸,沈云初与袁清羽双双执笔,在雪白的纸面上落下浓淡笔墨。
不一会儿,沈云初浅浅一笑朝袁老躬了一身:“袁公大人,小女已经写好了。”
另一边的袁清羽幽怨地望了沈云初一眼,又低着脑袋写起来。
袁公走到沈云初的笔墨前,看了好一会儿便开怀大笑道:“想不到沈大人有如此才干精巧之女啊!在老夫看来,沈家两位大小姐不相上下,文笔悠然!”
听到这话的袁清羽脸色一黑,一不留神,笔下便洇开了好大一滩墨迹。
袁公凝眉朝袁清羽身边走去,袁清羽手一僵,“啪嗒”一声,硕大的墨珠从笔尖滴落而下。
袁公叹惋地摇了摇头:“傻丫头,何必心急?咱们这些书香门第,欲成大事者,岂能被急性子所驱使?”
“罢了罢了,不必逞强,收起来吧!不要丢了我们袁家的脸。”
袁清羽眼中噙着泪珠,一个人自顾自的收起宣纸来,旁边的萍儿来帮她,她却一把扯过宣纸。好好的宣纸悬在半空中,硬是被扯成了两半。
“萍儿!看你做的好事!”袁清羽怒吼道。
“清羽!回去!”
袁公负手站在袁清羽的面前,眼中尽是恨铁不成钢之意。
“太爷爷……”
“回去!”
那个高傲的世家女在众目睽睽之下仓惶逃去。
宣纸扬在空中落了一地,她的字迹被一五一十的呈现在众人面前。
台下开始纷纷窃窃私语。
“这袁家大小姐写的还真不如沈家的二位小姐,甚至还不如别人一个庶出的二小姐。”
“真想不到,沈家这二位,是有真才实学在的。那温公子的那番点评属实是刻薄了……”
“也不怪人家温公子刻薄,这沈二姑娘整日疯疯癫癫的,谁不想和她划清界限?”
诸多流言如枷锁般想要拷在沈明珣的手上,她漠然望着台下喧闹人群,任由台下的纷言乱语跌落至耳畔,摔落成细碎的风声。
“明珣,你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时侑之满怀关切地询问道。
袁公示意丫鬟们收起地上的宣纸后,也来问起沈明珣。
“沈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沈明珣摇了摇头:“不碍事,只是我身体刚刚康复,还有些不适应。”
袁老向下人吩咐道:“给这二位小姐拿两件冬衣来,再多拿些汤婆子,今早落了雪,是比往常冷些。”
而又略微颔首道:“不知二位姑娘,这时是否愿意成为我的关门弟子?”
沈明珣的眼底映照出雪光一角,她低着头微微勾唇,与沈云初对视一眼后应道:“弟子愿意拜入袁公大人门下。”
宴会行至尾声,沈明珣一个人恹恹坐在冰雪未融的地面上。
“明珣,地上有雪,冷。”时侑之俯身道。
“我知道。”
沈明珣没有抬头看他,脸上依然是气鼓鼓的样子。
时侑之取下身上的大氅铺在地上,随后温声道:“那这样呢?我将外套铺在了地上,你且坐在这上面吧,别冻着了。”
沈明珣仰着脸:“那你呢?你不冷?”
时侑之摇了摇头:“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冷算什么。”
看沈明珣挪到大氅上后,时侑之又将怀中捂着的汤婆子往沈明珣怀中推了推。
“侑之,我汤婆子还暖着呢……”
“我这个是刚拿的,更暖和,你试试。”时侑之也席地坐下,“明珣,你怎么看起来不开心?”
沈明珣哼了一声,用余光瞥了瞥梅树的沈云初和袁淮序,眉心一蹙,托着腮用食指在雪地上画出一个小圈,叫了声委屈,“姐姐她骗人……”
“她怎么骗你了?”
沈明珣托着脑袋眸光半垂,“她说她去找袁公大人,我在这里等了她好久,结果她在那边和袁淮序说话……”
时侑之靠近了道:“那我们去找她好不好,万一是误会呢?”
沈明珣又朝右前方看了一眼。
袁淮序和沈云初相谈甚欢,不知道将什么东西递给了沈云初,此时的沈云初脸上晕开两抹飞红,红过万千满院枝丫。
可她看着又是那么开心,沈明珣也不便打扰,只好一个人坐在这里生闷气。
沈明珣将温热的汤婆子拢了拢,目光微抬,岔开了话题道:“你相信这个世界真有回生再造之术吗?”
时侑之垂眸看着她,将大氅往她身上扯了扯:“不信。难道明珣信这些鬼怪之谈?”
沈明珣闻言丧气个脑袋,也是,无论和这世界里的人说什么,他们都不会相信的。
随即又提了一嘴:“你说,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有个人消失了很久,有一日你找到了她,她不认识你了……那这个人还会是她吗?她……还会想起我吗?”
一双冷艳如冰雪的眸子带了些春的娇妍,一脸惘然地望着他,望的他的心底也怅然一片,只留下一片冰雪消逝过后的痕迹。
目光落在他的眸里,揪起心里一片片的刺痛。
他有些沙哑道:“明珣指的是什么?”
“她不认识我了,甚至,她忘记了以前,忘记了自己是谁……”沈明珣的声音越来越小,隐没于唇齿间。
时侑之:“也许有一天她会想起来。”
沈明珣迟疑地“嗯”了一声。
一束微光从屋檐上倾泻而下,打在时侑之的脸上,宛如珠光流转,衬得他人淡雅从容。
他目光忍痛,“那明珣……明珣也会忘记我吗?”
沈明珣摇了摇头回道“不会”,忽然一寸冰凉点在她的额间,冻得她直哆嗦,她连忙擦拭起脸上的落雪。
时侑之抬头看了看树上,那晶莹蓬松的雪块倒挂在树枝上摇摇欲坠。
“噗”一声,砸在了时侑之的头上。
一旁擦雪的沈明珣看见时侑之脑门上掉了块雪渣子,她难得的笑开了脸,伸手为他抚去眉间霜雪。时侑之半撑着手指了指树梢:“你看,雪化了,天色也不早,不如我们就此回去,你也早做休息。”
小亭内,玄袍银鹤的少年与一浅碧男子对坐。
壶里的酒用小火慢煨着,飘香四溢。
浅碧男子接过丫鬟递来的烧酒一饮而尽,随后道:“听闻沈二小姐落水后昏迷不醒后,时侑之寻山穷水为沈姑娘寻药拜佛,才子配佳人,当真是美谈。”
说到这里,他有些似笑非笑道:“听说时府在准备提亲一事了,也不知道这事能不能成。我早就听闻沈二姑娘临危不惧,不屈强权的好品性了,还真有些好奇她会觅得怎样一位郎君。你呢,你觉得会是谁?”
温薄苏垂下眼睑,拨弄着手中汤匙,茶汤涟漪阵阵。
低沉道:“阿……明珣不会喜欢时侑之。”
浅碧男子听后笑出声来。
“明珣,你还叫得挺亲热,莫非你也喜欢人家?这么一想,的确也有可能,我又听说呀——
浅碧男子捧手举茶,调侃道:“听说你在大庭之上为沈小姐‘仗义执言’,只是你这嘴吧,有些毒了,也不知道人家姑娘会不会相中你,这一点你得改。”
“程安——”
碧衣男子笑了笑,点到即止:“好好好,你的嘴不毒,一点都不毒,我看呐,一会儿一定会有人急得跳脚。”
这话偏偏让他说中了,不一会儿温薄苏便要站起身离开,眉眼紧压,步履匆匆,比上朝还急。
“温薄苏你可别急,哟哟哟,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袁府门外停着许多马车,沈明珣和沈云初对看一眼后,笑着走出了袁府。
斜阳天昏,大街小巷纷纷点上了烛火。
沈明珣绕着马车探视了两圈,她目光一暗,拉住了要上马车的沈云初。
“明珣,你们怎么没有走?”时侑之从身后追了上来,问道。
沈明珣看向车厢与马匹的连接处,几近愈断,切口锋利如新,不像是许久没更换造成的磨损。
“我们的马车被人动了手脚。”
千防万防,还是被人钻了空子。
她朝马夫问道:“这里可有什么人来过?”
“姑娘刚刚出来的人,实在记不清,不过我倒是看见过一个粉裳小鬟在马车附近站了许久。”
沈明珣眉尾稍稍抬起,眼中有波光漾动。
实名制下手呀。
时侑之从下人手中取来崭新的披风,掸了掸上面的浮毛后,小心翼翼地披在沈明珣的肩头上。
咫尺间的距离,她看见他的喉结微微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