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没有欺负你,你哭成这个样子是给谁看的?”
苏若妩心中腾起一股闷气,源自陆枝枝此刻的装柔装嫩,一瞧她柔弱无辜的模样,苏若妩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她从没想过自己竟会碰上这种事情。
她往后退了两步,再去看陆枝枝,见对方凄凄哀哀,泪珠子挂在纤长的眼睫上,一颤一颤地如同霜露垂落。
像是落在了苏若妩心田里,害得她手足无措。
就在苏若妩心慌意乱之间,身后慢腾腾响起的脚步声让苏若妩又是一怔一愣。
陆枝枝的目光越过苏若妩,径直看向来者,面上的神情变得越发凄惨难言。
来人身形高挑,面容清俊,陆枝枝从未见过这人,但不知怎地,她看他总有些面熟,再仔细想一想,的确是从没有见过才对。
“发生何事了?”来人的目光在苏若妩与陆枝枝之间游移,见到陆枝枝这般姿态,眉头轻轻拧起,却不知为何。
他犹豫了一下,无视苏若妩的欲言又止,抬起腰下的佩剑,将陆枝枝慢慢扶了起来。
“这位姑娘,还请先起来吧。”
陆枝枝看着递到眼前的一截剑鞘,默默伸出了一只莹白小手,被拉起来站稳身子之后,她胡乱摸了一把眼泪。
“在下朝嘉,受邀来城主府做客,不知两位姑娘究竟发生了何事?这位姑娘怎地哭得如此……如此……”
名为“朝嘉”的年轻修士,没将话说完,他对着陆枝枝默默叹息一声,随后很快从袖中取出一块方巾递给了陆枝枝。
“姑娘,还是擦一擦眼泪吧。”他的语声越发低缓柔和,如同他手中那块绵软的方巾。
陆枝枝双眸含泪,若花上轻露,看了看他,才接过了朝嘉递来的方巾。
“多谢。”
方巾上绣的是莲花纹样,因此陆枝枝倒没怎么用它抹泪,反而多看了它几眼。
那厢苏若妩起初听到这“朝嘉”是和她一样,受邀而来的修士时,心底甚为高兴,可谁知他一见陆枝枝哭哭啼啼,就赶不及地又是安慰又是递方巾的。
苏若妩大受打击。
她此刻涨红了脸,任哪个不知情的人看过去,都一定会觉得是此刻垂怜无助的陆枝枝被她给欺侮了去。
再加上陆枝枝慢声慢气说的话:“因为方才未能及时看到这长廊上还有一位姐姐,才被姐姐撞了一下,不过没有关系的,只不过是有些痛而已,反倒是,反倒是那些荷叶糖脏了姐姐的华裳美服。”
陆枝枝向朝嘉胡编乱造一通也就罢了,更让苏若妩心惊胆战的是,她说完之后,双眼之中竟又渗透了泪水。
苏若妩看着她一滴一滴落下的泪,脑子一阵模糊,不禁疑惑,她是水做的吗?这么能哭?
还有!乱叫什么姐姐!她才没有这种爱哭鬼白莲花妹妹呢!
苏若妩一阵气结,指着陆枝枝就说:“你根本就是胡说八道,我才没有把你撞倒呢,分明就是你的那些个甜糖把我衣服作弄脏了,你,你你……”
指指点点一串话,陆枝枝对她空洞没有感染力的语言很是嫌弃,苦着一张小脸,默默撇去了朝嘉的身前。
她只抬眼看着朝嘉,对方便心领神会,替她遮掩住来自苏若妩的狂风骤雨,口中还说着,“姑娘你莫要害怕。”
朝嘉说完这话,偏过头对着苏若妩似乎还想说些别的问责之言。
甫一开口,就被陆枝枝截断拦了下来。
“我不怪这位姐姐的。”她的手巴巴扯住了朝嘉的衣袖,令他不得不回首待她。
苏若妩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呢?小白花靠着哭哭唧唧的本事就将过路人吸引了去。
再看看她自己,苏若妩一开口解释,朝嘉的神情就越发寡淡,似乎打心底已经认定了是她在欺负陆枝枝。
麻乱无章之下,苏若妩满腹委屈,学着陆枝枝,哇的一下就哭了出来。
却很快被一道禁言咒打消了声音。
苏若妩再去看另外的两人,却见那年轻修士眉眼稍冷,目光更是看都没朝她看一下。
她心下一惊,顿时压住了唇舌,不敢再发出一丝声响。
只见那朝嘉扶着纤弱无辜的小白花从她眼前走开了,那小白花胆子也颇大,歪了歪头便对苏若妩吐了下舌头。
苏若妩见状又气又恨,看着地上散落的荷叶糖,一脚一脚踢去了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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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小心台阶。”
朝嘉提醒陆枝枝。
他说话时,面容极为柔和舒缓,见陆枝枝偏过头看他,便对她微微笑了一笑。
他对陆枝枝的态度极为不自然,这一点,莫说是受事者陆枝枝,想必连他本人也都察觉到了。
陆枝枝看他眉眼含笑,言谈温雅。
终于在朝嘉实在无法继续做戏下去之后,他的神色一冷,查探左右无人,就连忙攥着陆枝枝的手去了一处稍为隐秘的地方。
“朝嘉?”陆枝枝怪好笑的念着这个名字。
对方慢慢松了手,颌首抬眸,陆枝枝再去看他的时候,朝嘉的脸已经换了一张。
“顾未晞。”陆枝枝这回才满意地拍手笑道。
陆枝枝半倚在梁柱上,林荫遮住了她眼睫之下的眸色,她不愿仔细去看顾未晞那张脸,但是对方并不想令她如愿。
顾未晞语声低沉,“方才我帮了你,你是否也该帮我一次?”
陆枝枝笑了一下,若是她早一步知道来的人是顾未晞,她又何苦作弄苏若妩?
再说了,顾未晞讲话从来没有真凭实据,他何曾真的帮到了陆枝枝?
心中虽是这般想法,但陆枝枝却不直接言明,她更想知道顾未晞来找她是为了什么,又是需要她帮他什么忙。
“小顾道君说话怎么变得这么客气了。”陆枝枝眉眼弯弯。
打趣的话并没让顾未晞有恼羞之意,他简单直白地对陆枝枝说道:“你一定很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城主府内吧,但在此之前,我希望你能更明白一些事情。”
“什么事?”
“你是谁,从哪里来,又该到哪里去。”顾未晞语气淡淡的,他看着陆枝枝的目光转瞬不移。
陆枝枝眉头微动,只觉得顾未晞说的这样着实好笑。
不管她知不知道,可这些又和他顾未晞有什么关系呢?
所以陆枝枝只是笑了笑,“小顾道君何必关心我这等妖物如何呢?”
话才说完,却见顾未晞神色格外郑重,“你非妖物,你是我顾氏一族的法宝‘永绛’。”
胡说什么?
陆枝枝没听懂顾未晞话里的意思,便满眼疑惑地看着他,倚在梁柱上的身子也站直了。
什么‘永绛’,陆枝枝闻所未闻。
只听顾未晞一本正经的解释说道:“多年前,‘永绛’被盗,近来族中推算出‘永绛’降落的地点,父亲命我来此,寻‘永绛’,也就是寻你。”
“你怎么知道我是……”陆枝枝的话才说一半,顾未晞就接了过去。
“‘永绛’为我族法宝,骨血之令,必能调唤。”顾未晞顿了顿,“不然你以为,你为何会因为卫莘的一滴血而能化身成人?”
顾未晞没说错,不论是那日在洞穴之中,还是对付沙化蟒的时候,都是因为那一滴莫名其妙的血水才得以化身,这让陆枝枝犹豫了一会儿。
说得好像是有那么三分的道理,但是……
“那现在呢?现今我可没受一滴血,也依然是个活生生的人。”陆枝枝驳道。
谁知顾未晞闻言并不觉惊奇,他的笑音之中犹有不屑之意,“这就得问延华圣尊了。问问他动了多少灵力才将你从法宝化形变成如此人身。”
顾未晞眼眸微动,“你若是不相信你是顾氏一族的法宝‘永绛’,也可以现在去问问延华圣尊,他什么都知道,只不过圣尊少了张嘴,不会说而已。”
陆枝枝一听,心觉顾未晞这家伙胆子忒大,竟连圣尊都敢玩笑,陆枝枝可不敢,她连连摇手。
“退一万步,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我是你顾氏一族的什么法宝,那你现在这样,是想带我离开城主府,去你的顾氏?”陆枝枝笑了笑,反问他。
顾未晞微微眯眼,“不然呢?除了跟我回顾氏之外,天下苍苍,身为法宝的你又有何处可以去呢?”
“可是我觉得延华大人待我极好,不必你们奉血,我也可以更好的化身做人,为什么要跟着你回去。”陆枝枝上上下下将顾未晞打量了一眼,她唤延华圣尊极亲近的一声“大人”落在顾未晞耳中,怪不是滋味的。
他冷着脸百般警示陆枝枝,“延华圣尊并非是你想象中的那般良善,他明知道你的来历还将你困在城主府中,其心不纯,其行不端,这还要我多说什么吗?”
顾未晞不喜欢卫莘。
但顾未晞更不喜欢从卫莘手中将“永绛”算计到手的延华圣尊。
不过他并不打算向陆枝枝说明白卫莘的情况,因为现下最要紧之事,是想办法将陆枝枝带出延华圣尊的眼皮子底下。
但是显然,他的意图和信念在陆枝枝这样的灵宝面前无甚作用。
“不行啊。”陆枝枝突然伸出手,搭在顾未晞的肩上,她的眼波明亮如月,在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之后,却丝毫没有迷茫无措。
“他待我还是很好的,总不能因为你的一面之词,就将别人待我的好抛掷脑后吧?”陆枝枝眨了两下眼睛。
顾未晞因她的触碰而紧绷下颚,眼神意味不明地落在她身上,听她继续抒发自我的想法。
“你说延华大人心思不纯,但是你自己似乎也没那么纯粹善良,大家半斤八两,既然如此,你凭什么要求我主动跟着你离开城主府?”陆枝枝止了声音,她看着顾未晞变化莫测的面庞,随后不怀好意的笑了一下。
“你应该求我才对。”
搭在顾未晞肩膀的手指动了两下,对方似乎没想到陆枝枝会这么嚣张猖狂,一时间晃神不语,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却见陆枝枝极轻快笑出了声。
顾未晞受了闷气,不等他反手甩掉陆枝枝的手,陆枝枝就已经将手缩了回来。
皎白如玉的手指在顾未晞眼前划过。
“诶。你看,这就是最难解决的地方。我不愿遵从你意,你亦不能顺遂我心,那我们又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看小顾道君还是快快用幻术将面皮换上,然后趁着延华大人不注意,就赶紧溜出城主府吧。”
她的话中无不是对顾未晞的冷嘲热讽,然而对方久无驳回之意,险些让陆枝枝以为,顾未晞真的会求着她跟他走。
不过顾未晞还是给出了回应,他说:“迟早你会知道延华圣尊待你的究竟是什么心思,不过到时候,就算你来求我,恐怕也为时已晚。”
狠话人人都会说,但将话说这么绝的,顾未晞算是一个。
他越这样说,陆枝枝越想知道,在延华圣尊人畜无害的表皮底下藏着的是什么样的灵魂。
于是陆枝枝弯了弯唇,轻轻的“哦”了一声,顾未晞见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
他真真不明白,为何永绛生出的灵宝是这么个恼人的东西。
用话语暂先别了顾未晞之后,陆枝枝当即折身回去找钟拂。
顾未晞将话说到无力挽回的地步,陆枝枝觉得他多少有些夸张。
钟拂怎么看都不像是他说的那种,不纯不良不善之辈。
而事实究竟如何,还是要自己观察决断才好。
不过想想也真是奇怪,顾未晞哪里来的底气,敢对钟拂圣尊之德说这样的不敬之词。
走到钟拂的书房前时,她忽然想起来顾未晞的莲花方巾还在她的怀里,未曾多做纠结,陆枝枝找了一处地方就随手扔掉了。
推开门,走进钟拂的书房,却瞧不见钟拂的身影。
陆枝枝噔噔绕了一圈,还是没能在其中找到钟拂,她大致明白钟拂有事出去了,于是坐在书桌前等着他。
不过多久,陆枝枝听到房门微晃有人开门的声音,她以为是钟拂,于是屏住周身灵息,躲在屏风后想要吓一吓他。
谁知走进来的却是两个人。
这就没什么意思了。陆枝枝想。
在钟拂这样的圣尊面前,陆枝枝的周身灵息隐藏不了多久,但既有旁的人也一并来了,陆枝枝贸然走出去也不好,便默声待在屏风后面。
钟拂在书桌上找了一样东西,交给了身后的人。
“之后就不要来找我了,若是为外人所知,对你我皆没有好处。”
他才说第一句话,陆枝枝就知道自己藏得真不是时候了。
站在钟拂对面的人没有说话,反倒是钟拂微微一叹,“你如今这副模样,非我所愿,但事已至此,你也不必对道界多有怨言。”
“怎敢。”他掀开钟拂递来的图册,凤眼微抬,看钟拂的眸色之中自带一种凄迷疏离,“苍越山一战,我将道界三千修士尽数坑杀,此时此刻,又怎敢对道界有所怨言呢?圣尊言笑了。”
熟悉的嗓音,模糊的面容,陆枝枝站在屏风之外,即使是被糊住了双眼都能认出那人是谁。
杀意很快在心底泛起,陆枝枝越发静默看着那人的举动。
璟宸忽然对着钟拂笑了一笑,眼尾泛着不自然的红亮,“这岑荒一境的图册,本座就先收下了,可来日该帮的忙,圣尊也是一定要帮的。”
他清俊地面孔上出奇地蒙上了一层妖异之美,见钟拂面色不对,璟宸并未多心,更无暇心系钟拂心中所想。
合起图册,翻入拢袖。
“还有苍越山一战,要多谢圣尊没有出手,否则本座今日就不会是完完整整站在圣尊面前。”
璟宸在钟拂的不虞目光中走了出去。
“你出来吧。”不过多久,钟拂便叫出了陆枝枝。
他看她的眸色淡淡的,像是水那般的清雅淡澈,在察觉到陆枝枝的不对劲后,钟拂轻轻皱了下眉。
“你怎么了?”钟拂问道。
陆枝枝很快摇了头,“我没事。”
她只是有些按捺不住想要将璟宸挫骨扬灰的心思。
“大人,先前那个魔修是你的相熟之人?”陆枝枝问得言简意赅。
她现在摸不清楚钟拂和璟宸的关系,原先蹭着钟拂,也只不过看他人好,心想着打好交道,更容易杀了璟宸,但现今这二人一唱一和将陆枝枝弄得头晕目眩。
一届圣尊,竟和魔修暗中勾结,这算什么?
陆枝枝心中越往深处细思,面上对着钟拂的笑容就越发灿烂。
钟拂默了几许,耐不住陆枝枝一问再问,他垂眼说道:“方才那人与我同宗同源,也算得是相熟之人。”
答案终归是陆枝枝所不期望的那个。
她在一瞬间冷下的目光落在钟拂的眼中,钟拂眼眸一颤,似乎是不明白陆枝枝为什么一下子就不高兴了。
“可是如今,我为道修,他为魔,以后再见面恐怕也只能是在除魔之战上了。”钟拂看着陆枝枝,突然又解释了这么一句。
陆枝枝抿了下唇。
撒谎。明明璟宸方才还说,日后还回来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