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坍塌,尘沙飞扬,这是最后一座荒城了。
翊世夷抬头看向那歪斜的牌匾,这城的名字早已消失在时间洪流中,一道道的划痕蚀刻下岁月的痕迹。
进了城,没有街道,厚尘之上只有一块块牛皮布,它们紧紧包裹着,掩盖了里面的商品。
伊今随意走向一个摊位,丢出一个荷包到牛皮布上,摆摊人身形瘦小,看不出性别,浑身裹得严严实实,他蹲下,查看了下荷包,才拿起牛皮布,接着起身朝一个方向走去。
伊今跟上了他,走了约莫一刻钟,他才在一间土屋前停下。
眼前的屋子不大,墙壁很厚,进入后却是很亮堂,一个年老的妇人坐在正对门口的太师椅上,她手边有个砚台,以及一排排的笔。
“去吧。”摆摊人开口,声音传出,是个女人。
翊世夷心里大概明了她们的身份了,在渝月和南国交界处的四荒城,有一群神秘的商户,一城一道,这第四城,做的是去南国的生意。
传说每一个南国之人出生时都会带上紫色的诡异妖纹,正是妖纹赋予了他们对于巫蛊之术独一无二的天赋,也同样因为如此,他们极度厌恶没有妖纹的外乡人。
因此这第四荒城的生意有三,一是卖衣物,二是卖路,三是卖“妖纹”。
翊世夷在老妇对面坐下,她褪下兜帽,老妇波澜无惊的一双眸蓦地震颤了一瞬,她起身,摆手屏退了摆摊人。
接着她的视线又放在伊今身上,她微微皱着眉头,蓦地面色大变。
“画吧。”伊今把玩着匕首,威胁之意十分明显。
老妇不怕她,满是皱纹的脸突然露出一个笑容,有些诡异,她浑浊的眼珠一转,随手拿起一根笔,沾了沾砚台,那砚台呈紫色,一沾便有墨,似乎并不需要额外研磨。
“姑娘,我就给您画脸上吧。”老妇点了点笔,道,“这个墨水,没有什么害处,还请放心。”
翊世夷视线先是看向伊今,见她颔首,才闭上了眼睛。
冰凉轻柔的触感出现在脸上,像是有水滴落下,又像是有羽毛拂过,“妖纹”整整画了一个时辰,一道落下又有一道,墨水一层一层叠加,最终栩栩如生,画完倒是真像那南国土生土长的“妖人”。
圆眼蛛趴在翊世夷肩上,它盯着老妇,十分警惕。
翊世夷照铜镜,镜子泛黄,有些模糊,却是能勉强看清她的脸,紫色纹路从眉间朱砂开始,至眼尾,又至嘴角,美艳的一张脸上透露出诡谲妖冶。如此一画,即便戴上兜帽,别人也能看清她的“妖纹”。
伊今看了眼她,怔愣一瞬,然后点头,伸手给老妇。
老妇下笔,隐晦说道:“我瞧着姑娘的两只手,不太一样。”
伊今没有因为她的话而变脸色,她似笑非笑道:“我一手杀人,一手救人,没想到你连这都能看出来,不如你再猜猜,我现在的这只手,是杀人手,还是救人手。”
老妇动作一顿,然后扯着嘴角道:“姑娘说笑了。”
伊今不语,加深了面上的笑意,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从翊世夷那儿看,假得不能再假了。
伊今手上的妖纹只画了半个时辰,她的手指纤长,紫色纹路在指间环绕着,像是拢了一株紫色旋花。
老妇收起笔,拍了拍手掌,说道:“二位姑娘,一路顺风。”
接着摆摊人出现了,她摊开牛皮布,印入眼帘的是一套套极具特色的衣服,更或者说,她所带来的,就是南国的衣服。
伊今蹲下选了两套,又随手指了两套头冠。
翊世夷接过一套,手中的这套是蓝色,大袖长衫,下身是纱裤,亮闪闪的细纱上用银线绣出各种纹路,细瞧会发现这套身上绣的都是五毒之物。再看头冠,有些简易,细细一圈银冠上有几朵形状诡异的花,另外有个蜘蛛银簪,可以插入银冠固定头发,这一套倒是极配。
伊今那套是纯黑色,头冠相比翊世夷的要更简易些,似是一条银蛇盘旋在脑袋上。
二人各自换上衣服,翊世夷依旧裹着黑袍,伊今依旧裹着黑纱,那摆摊人欲言又止,在老妇的目光下沉默了。
“咱们这么裹着,换不换衣服有什么影响吗?”翊世夷一边拽下朝着银簪呲牙咧嘴的小蜘蛛一边道。
伊今翻身上骆驼,道:“不穿他们的衣服,总归不太方便。”
“你不是他们的人?”翊世夷问。
伊今知道她在套话,没回答。
驼铃叮铃叮铃的响,茫茫风沙之中,清脆又悦耳,似乎是这天地间唯一的慰藉。
圆眼蛛还在敌视那支簪子,缩在翊世夷的手心,抬起毒囊,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瞧着翊世夷显得有些可怜,伊今轻哼一声道:“你这蜘蛛还挺小心眼。”
翊世夷失笑,取下簪子递给了圆眼蛛。
“进入南国之后,比它强的毒物,将会更多。”伊今道,甚至不用进南国,只在那沼泽之地,就有比圆眼蛛更加凶残的毒物。
“是吗?”翊世夷瞧着圆眼蛛咬断了簪上的蜘蛛,接着自己蹲了上去,她笑了笑,然后把簪子重新插了回去,风沙大,她又拉了拉兜帽。
走了约莫一刻钟,摆摊人下了骆驼,旁边又来了一队骆驼,整整有十四只,加上翊世夷她们的三只,正好是十七,一个整队。
摆摊人将骆驼都拴好,自己上了最前面的骆驼,队伍启程了,翊世夷和伊今在最后,前面的那些人大都没有遮掩容貌,他们同翊世夷她们一样,都是同这些摆摊人交易,前往南国的。
风沙愈发大了,一点点模糊了众人的视线,茫茫大漠之中,就只有驼铃还在“叮铃”作响,有的人莫名庆幸和这些摆摊人的交易,若是自己前往南国,莫说那沼泽之地,就这四荒城,怕是都走不过去。
时间在和流沙一起消逝,翊世夷偶尔喝一口清水,其余大多时候都是闭目休憩。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日,也或许是更长的时间,再睁眼时天空已经暗下,风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抬眼看去,满目皆是繁星。
骆驼队停下了,摆摊人下了骆驼,让大家原地休整,她盯着天空,喃喃道:“得天亮了,才能出发了。”
有人不解,问道:“现在有北斗指路,夜里行程,岂不是更方便。”这话的意思便是不需要休息了,早日到那沼泽之地才是正道。
其余的人神色各异。
“四荒城的夜里,才是最容易迷失方向的时候。”摆摊人说着,指了指天空,“看。”
众人抬头望去,面色惊变,刚刚的星象已经被全部打乱,若北斗星方才还在前方,那此时一看,便已经变到了后方。
众人后背寒意升腾,此处空间好不诡异,星象混乱,环境多变,蓦地一声尖叫,一位姑娘踉跄着身子起身,她回首,坐着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露出了一点森白。
沙还在缓缓流动,接着一个半边头骨出现在眼前。
这片大漠之下,埋葬着迷失旅人的枯骨。
众人不再有异议了,篝火升腾起,冷夜中众人围坐在一起,翊世夷盯着跃动的火光,又抬眸看向天空。
“看出点门道了吗。”伊今问她。
翊世夷没有回答,她半阖上眸,昏昏欲睡,阴影之下一双眼睛却是清明的。
六副十二棋,破天下桎梏,三道不同的星象落在棋盘之上,棋子随着它们不断变幻着,大约是一刻钟,翊世夷就会醒来看一眼天空。
直至天蒙蒙亮,最后一颗星消失在蓝空中。
起风了,骆驼队又缓缓上路,有人的视线一直放在翊世夷身上,他似乎想说什么,然而翊世夷上了骆驼,阖上双眼,这是她自昨晚以来,第一次闭上眼睛。
伊今淡淡瞥了那人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今日更加燥热了些,大多数人都已经脱掉了外袍,翊世夷和伊今老僧入定,始终只露出一双眸。
她们如此也不免吸引了一些视线。
又入夜,众人坐在一起,今夜又比昨夜更冷了,翊世夷抬头看天,若有所思。
伊今把玩着匕首,见圆眼蛛探出头,朝它挥了挥,圆眼蛛顿时龇牙咧嘴。
“姑娘,你这蜘蛛,好生特别。”身旁的男人惊讶开口。
翊世夷看了一眼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这人从昨夜开始就在注意她了。
翊世夷不回答他也不觉得尴尬,自顾自继续道:“姑娘,我瞧你每隔一刻钟都要看一眼天空,是看出什么门道了吗?”
话落,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翊世夷的身上,其中最为强烈的,是那摆摊人,伊今把匕首插入黄沙,另一只手轻轻摩挲着黑纱,杀意直指摆摊人,摆摊人面色苍白,收回了视线,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感受到了那股近乎实质的杀意,忌惮看了伊今一眼后,不再好奇。
“你的眼睛,虽然不好看,但也不是不能挖。”伊今抽出匕首,看向男人。
男人面上毫无畏惧之色,他莫名地笑了笑,又离了翊世夷远一些。
“唐突了。”他道。